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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芍药杀(6)

他想起幼时,母亲逝世,国舅专横,那几年晋州还频发地震。晋州是父亲晋位之前的封地,便有许多传言,说这是上天之谶,父亲因此十分不安。

动荡岁月里,父子俩大有相依为命之感。父亲常常抱着他坐在太极宫高高的龙椅上,指着殿外绚丽的朝阳说:“凤凰啊,这是我们的江山,阿耶一定会为你保护好我们的江山。”

他那时候恨不得立刻长大,长到能为父亲遮风挡雨,能为父亲撑起一片朗朗晴天。现在他长大了,父亲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他心生忌惮,父子之情也一落千丈,一日冷过一日。

他曾无数次反思自己监国时是否有纰误之处,才引得父亲忌讳如斯。

太子监国虽各司照常运行,但主政的却非三省而是东宫,右春坊代中书省草拟,左春坊代门下省审核,詹事府协同六部执行,六部又捏在诸宰相手中,有时难免会起一些冲突。他再如何尽力斡旋,还是不免有人闹到御前,父亲最初是一应相信和维护他的,直到百里敬入宫。

百里敬在陛下身边所进谗言,他一概皆知,包括以星象之说暗讽东宫有异心,指责他谏止服丹是存揽政之私。但他那时并不害怕,那是他的父亲,他对父亲之心昭如明月,俯仰无愧。然而父亲却不再如此看他。

樊无花见殿下神色漠然地坐在案后许久,又突然提笔疾书,心下十分担忧。天光渐渐黯淡,他命人悄悄点燃殿中灯烛,烛火摇曳中,殿下眉心那点愁绪似乎散了,垂眸看着案上纸张,唇边竟晕出了一抹笑意。

他趋近一看,却是画了两只猫儿,心蓦地也松了下来,殿下还有心思绘画,可见事态并不严重,他笑眯眯道:“这猫儿图倒与仆射宅中屏风上的相似,瞧着怪有意思,殿下如何生出这等闲心?”

成昭不语,将那幅画仔细卷好放入案下抽屉里。

樊无花又兀自感叹:“今日那位公孙小娘子,生得那副容貌,怎么一双眼珠子跟不会转似的,一错不错地望着殿下,瞧得臣这心头瘆得慌。”

成昭回想片刻,轻轻一笑,竟觉心头畅快许多,遂展开那卷《孝经》,如稚龄就学时一样,认真研读起来,直至三更时才欠伸就寝。

次日天色方明,天子刚刚起身,便闻太子前来定省,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不禁一笑,洒洒一扬手,传太子入见。天子坐于榻上,见太子垂首入殿,晨间雾浓,大约在外面站得太久,一头乌发沾染雾气,越发漆黑光泽,身上碧青袍服也瑟瑟有辉,宛若翡翠透出清润之光。

天子只默默端详,见他行礼完毕抬起头来,目下赫然一片青晕,便问:“昨夜未曾安睡?”成昭答曰:“蒙陛下赐书,臣不敢怠慢,读至三更方睡。果真常读常新,臣展卷一回略有浅见,恭呈陛下御览。”他双手奉上一份折本,天子笑笑,令冯宝接下。

说话间殿外已聚了不少人,尚药局与尚食局各自寂静待诏,冯宝至门前,先唤尚药一行入见。成昭见尚药奉御手中平脱朱漆盘上放着的药碗,默然上前执银匙浅尝一口,方亲自端来呈送御前,天子只静静注视他的行动,此时不禁又笑笑,接来药碗饮下,那厢冯宝已令尚食诸人布好膳食,天子便问:“太子是否用膳?”成昭答曰尚未,天子遂道:“那便陪朕用膳吧。”

成昭闻言恭声称是,正欲取箸尝膳,却被天子制止,“这是奉御之职,何必抢他事做?且坐下吧。”成昭才将银箸交还尚食奉御,依席小心坐下,待奉御尝膳毕,见天子动箸,才跟着拈起筷子来。

天子常膳,随四时之禁,适五味之宜。成昭见席上并无何种珍馐宝馔,除仙人脔、羊皮花丝、丁子香淋脍三味,便只时蔬数碟。

天子顾其迟疑,缓缓道:“褚氏当年入宫时,对朕说风疾之症多因饮食失宜而致,此番恶症无疑警钟一声,朕也不得不遏制口腹之欲,可惜此人死得太早...”

自百里敬入宫后,褚行素便失了宠,后来谏止天子服丹又被驱逐出宫,自此隐居终南山下。去年百里敬死后,天子又想起此人来,派人召他回宫,却闻他家中失火,一家十余口皆命丧火海,圣心也不由惋惜不已。

父子沉默用膳,天子神色淡淡,成昭见他只用了小半碗青精饭便搁下筷子,心底霎时涌上一股酸楚。

今早从在殿外恭候,到方才尝药奉膳,都暗存几分刻意,只这一下,实打实地难受。算来父亲不过三十有六,正值盛年,食量竟不如稚龄小儿,如此想着,眼中涩涩生泪,却反倒低头眨一眨眼,将那股泪意生生憋了下去。

但天子已发现了他的异状,他今日佯作乖巧,这一遮掩间倒是动了真情,遂笑笑说:“朕早起胃口不佳,你不用着急,慢慢吃。”又吩咐一旁侍立的尚膳奉御:“再替太子添几个菜来,他还年轻,这么寡淡如何吃得下。”

成昭哽咽说:“不必了陛下。”一滴泪却滚落玉碗,慌忙以袖擦拭。天子见他失态如此,蔼声说:“你我父子久未同席,不必拘束虚礼,你年轻,不必如阿耶这般寡欲,多吃一点,阿耶陪着你。”说着亲夹了鱼脍一瓣蘸醋放到他碗中。

成昭道:“儿无日不思叨陪鲤对,唯愿常随阿耶身侧。”将鱼脍送入口中,天子微笑看他用膳,复添一筷羊肚丝过来,道:“阿耶记得,你幼时喜食乳羊,却闻羊有跪乳之恩,此后便不怎么爱吃羊肉了。但你记得,这世间万物皆是你我父子的,不必过于约束自己。”成昭急忙放下筷子道:“天下乃陛下之天下,儿不敢僭越。”天子颔首:“行了行了,不说这些。”

膳毕天子擦手漱口,坐至榻上,点成昭坐下,叫冯宝呈上太子所进折本,展开来读。见洋洋纚纚,尽皆忠君孝亲之言,间或文字直抒胸臆,并非堂皇官话,读来感人肺腑,心中不禁柔软,遂对成昭道:“你年纪还小,这两年监国,一时扛了重任,有时难免心浮气躁,阿耶也是希望你脚踏实地,轻重得宜,不然如阿耶这副模样,如何放心得下?”成昭诺诺称是,天子见他模样恭顺,微微一叹,招手说:“听说你连日守在阿耶榻边,累日不食,片刻未憩,鬓角都生出了银丝,过来叫阿耶看看。”

成昭道:“只偶添几根白发,梳头时已叫人拔去,并无什么要紧,叫阿耶挂心了。”说罢趋前来,柔顺地低下头去。皇帝看一眼他鬓发青青,再往下看去,那侧颜渐渐与早逝的皇后重叠,一般广颐高鼻,一般妙目浓睫,嘴与下巴却分明是自己的模样,这含着自己与皇后骨血的人儿,生得这般好,不愧糅了天地灵气于一身。

他伸手想摸一摸太子的脸,突然间却想起些往事。当年他也曾在先帝榻前侍疾,先帝也曾昼夜昏沉,某日突然醒来,兴高采烈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二人冕旒而至,对着他拱手称贺。

天子之梦关乎国运,受诏解梦的官员尚未来到,黄门来报,有鸟大如凤,绕宫三匝,正往东宫飞去。先帝眼中光芒迸发,立即起身着衣,带着他回到了东宫,果然看到一只硕大的白鸟栖落在殿前梧桐树下,流羽如雪,一双碧绿的眼睛美如宝玉,他的太子妃独孤氏高捧竹实,正在给巨鸟喂食。

月余,太子妃有孕。

先帝无比高兴,甚至因此减轻了病状。因为梦到尧舜冕旒称贺,无比坚信自己这个尚未出生的孙子,会成为赛过尧舜的一代圣主。因此在成昭出生后,他高兴地带着臣属,在东宫弘教殿中设宴,载歌载舞,庆贺孙子的降生,还打破先例将才落草的婴儿册封为了皇太孙。

鼓乐歌舞声中,先帝将襁褓还到他的怀中时,他愣了一瞬,低头见怀中小小一团的人儿,睁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己,突然间生出一股浓浓的嫉妒。

皇太孙的册立,是否表示父亲对他这个太子的不满呢?他心情复杂地看着亲生骨肉,小小的身躯突然蠕动两下,对着他努一努嘴,发出含糊不明的声音,嘴角绽出朵笑,似要对他说话,他心中这才溢满了柔情,对着襁褓中的儿子露出微笑。

这两件异事被作为祥瑞郑重其事地载入了国史,作为皇朝兴盛,东宫有德的象征。然而他知道,无论是先帝,还是群臣,包括他自己,都明白这祥瑞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儿子成昭。

成昭感觉到即将靠近的手猛地缩了回去,于是低头退后几步,皇帝淡了一瞬的神情又慢慢恢复了,问他:“昨日去探望你的老师,他还好吗?”

成昭斟酌着回答:“左仆射乃先帝遗诏顾命之臣,又是本朝百官之首,陛下股肱,劳苦功高。前番圣体不豫,国事万端,他因忧劳过度而染疾,臣代天子垂视,他虽病中孱弱,犹扶床叩拜天恩。”

天子点一点头,脸上已露疲态,不片刻便挥手让之退下。

成昭自殿中退出后,暗吐一口气。这一番真真假假,虽非虚与委蛇,却也情不由衷,倒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疲惫。他并未因天子假以辞色而放松,反倒因父子骨肉疏淡至此而颓然,一时四顾茫茫,颇有些此身无寄之感,步履沉沉还至东宫。

此后每日晨昏定省,极尽温清之道,除此之外皆在崇文馆中校注《汉书》,并未踏出东宫一步。而父子之间,虽仿佛毫无芥蒂,百里敬一案却仍在有条不紊地调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