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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苏晚并没有什么想和张显贵说的。她一直出神了许久,才在张显贵粗鲁的念叨声中想到了他这次回来的原因。

张显贵在北安的日子过得舒服,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回来?总不会是为了自己和唐艳红,苏晚心想:更重要的是,张良景呢?张良景就这样独自在北安继续念她的书吗?

这才是苏晚真正想问的。

她张了张嘴,但料想张显贵不会同自己说这些。要想知道,早晚会在唐艳红的嘴里听见的。但她心里仍不由地猜测,也许张良景日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不许张显贵明里暗里地鬼混,兴许他们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张显贵再也受不了宝贝女儿的脾气,这才一怒之下回来的呢?

再不然,指不定张显贵在北安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女人,才忙忙地逃回来?苏晚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见张显贵的模样,却又不像受过惊吓。那么,就是在北安待得腻歪了,想起香溪的温柔旖旎来?

苏晚这样胡思乱想着,这段与张显贵同车的路倒也不显得那么漫长,很快就回到张家院中,小洋楼外。

苏晚下了车,迎面而来,满面雨雾,路灯与夜色交错之间,草木濛濛,水流漫过高跟鞋的鞋跟,才知在黑暗中,早已大雨滂沱。

张显贵回来之后的景象,对苏晚而言,就像在看一出热闹的皮影戏,声影俱佳,她却始终不在戏中。张显贵同唐艳红挤眉弄眼,打情骂俏,她仍是那副浑然未见的样子,只微微颔首,喝着高脚杯里的白开水。

仆人们觉得这位太太仍是如同蒙尘古董,死木一般,却又似乎有些许的不同。

从前的太太是眼观鼻,鼻观心,而在今夜的宴席之间,她却偶尔将视线转向下雨的庭院,那里漆黑一片,水流汩汩,寒凉潮湿,充满一种季节即将在未知中转换的预兆。

从前的太太大约是不会关心的,暗夜与黎明,对她而言有什么分别?

但在这个雨夜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复活。席间有人看到苏晚举着高脚杯时,那出神之间,眼波与水光之间细微的荡漾。苏晚不经意转向庭院夜幕时那一丝丝难以描述的黯然犹疑,正如这场神秘的、突如其来的夜雨,看不到细节,也没有形状,却似一场遥远传闻,暧昧又晦涩。

那天夜里,也不知是张显贵故意要“大展雄风”,还是唐艳红故意炫耀,苏晚与他们的爱巢还隔着老远,却能听见大力撞击门板发出的响声与床柱摇晃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他们将这场久别的情|事大肆地放纵,不惜将下流与堕落大胆地展现给所有人。

放在从前,苏晚会觉得颜面尽失,她会扯两团棉花堵住耳朵,在煎熬与耻辱中度过这些夜晚,并且越来越麻木。但在今夜,苏晚有了异样的感觉。

她的知觉正如被雨水浇灌的芽苗,无比鲜活。

唐艳红刻意发出的尖叫声高亢尖锐,就连偶尔打响的惊雷也不能阻止。

苏晚披上毯子,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窗前,看见夜幕中乍然出现的闪电,无比刺眼惊人,但在短暂的炫目中,苏晚还是能看见那些细丝枝杈般的纹路,与此同时,唐艳红丝丝的颤音正如猫爪子挠心一样爬满整片夜空。

男女之间的激昂快意正是如此吗?磅礴、宣泄、乍然?

这闪电的力量,难道不令人恐惧吗?

苏晚在夜色中感到一种隐秘的羞耻。她不敢再想下去,忽然跑回床边,几乎是扑进了被窝,将自己严丝合缝地盖住。

她的知觉复活了……也许是雨水带来的潮湿,她甚至能闻到木材家具散发出的一种来自森林的气味,她也听见水流沿着水管发出的咕噜声,带着褐色的树叶……而且,香水的味道还残留着……

突然之间,一切仿佛再次重现:微雨中忽然出现的高大身形、风带来的香味、昂贵布料的味道、红色的头发、金色的雨滴、那只放在车门上的戴着戒指的手……“记得下回,将伞还给我,苏小姐。”

苏晚的心活生生的,就像被针尖扎了一下,竟有种真实的心惊痛楚。

巫术,是巫术吧?苏晚闭上了双眼,心里几乎是在低低哀鸣:舅妈,也许你说得对,我不该喝洋人的茶,没准,我真的中了洋人的巫术了……

无论如何,苏晚都听见,雨声正如悠长的余韵,水流仿佛永不停歇,流向幽深隐秘处,流向潮湿翠绿的幻梦中。

苏晚起得比往日迟。

到楼下一问,晓得张显贵一大早就让司机开车出门了,只是不知道去处,苏晚又问起唐艳红。周萍梅皱着脸说道:“嗨!她还让人端牛奶给她喝哩,一副腰酸腿软、没骨头的样儿!我看她今儿个,可是不打算起来了。”

苏晚低声说道:“周妈,小点声儿,背后莫说人,一说人,人准到。”

“随她去,昨儿夜里动静也不嫌大!”周萍梅说到这事,有些来气的样子。“不过太太你放心,老爷对她,也就是一时新鲜,瞧这一晚上的功夫就腻味了,老爷也没光陪着她。”

当然没光陪着她了,苏晚心中揶揄:香溪市的温柔乡不止一处,张显贵处处留恋,倒比采花的蜜蜂还忙!

周萍梅晓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偷觑苏晚的脸色,却又不见阴郁,只是闷头吃包子喝粥。

周萍梅一面给苏晚盛粥,一面仔细看苏晚,见她鬓发蓬满,乌漆发亮,胎毛生得就像用毛笔一笔一笔仔细勾上去的,微微有些淡青色,面孔白中透出一点光亮来,因起得迟,犹有惺忪之态,粉腮微鼓,竟有些含苞欲放的样子。

从前苏晚总是死气沉沉,忧愁不乐,今日与当初相比,倒有些活气。

好嘛!周萍梅心中喜悦,心想:苏晚一定是看开了,晓得与老爷在女人的事情上怄气不好,晓得保养自己,将来好伺候老爷,生个小少爷,这是好事啊!

苏晚可不知道周萍梅暗中的窃喜,又问起苏管家的下落来:“怎的没见到苏管家?”

“老苏一大早又出门去了。说起这事,还要请教太太,要那缝纫机作甚呢?”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闲着无事,想做点东西罢了。”苏晚低下了头。

周萍梅看苏晚那副样子,分明不想多说,便也不好多问,只是忍不住唠叨了一句:“太太要是想做新衣裳,只消吩咐一声,香溪市有的是好裁缝,巴巴儿地上门来!”

苏晚只是不语,有些出神。

她托舅舅买这样的物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原先舅舅也疑过,好端端的买这东西作甚?张家什么衣裳料子没有呢?苏晚只假说闲着无事,要打发光阴用的。舅舅便不再多问。

然而苏晚没想到,在这香溪市,真也有银元也难买的东西。舅舅在外头走了几趟,苏晚暗中叫来他问过,舅舅都说:“太太,那缝纫机是时兴物件,厂子里头才有,听说是要专门买一台的,那些经理人却都摇头,说厂子大老板都靠着这些物件发展工业,若不是办厂,买来消遣可不行!我好说歹说,那价儿开得忒高,我就没答应下来。不过,太太,咱们老爷在北安有个厂子,太太真心想要,不如发一封电报……”

一听说要惊动张显贵,苏晚立马打住了话头:“罢了,老爷不会同意的。这样大费周章,只为了女人闺门里头这点事,他恐要生气。还是请管家多多周旋,且先瞧瞧。”

张显贵虽让苏晚管着家里的账,不过是看苏晚还识几个字,又常俭省。苏晚俭省不假,可张显贵寄来家里的钱,还不够唐艳红挥霍的。缝纫机这样的物件,价格不便宜,账本上出现这样一笔,张显贵若是查起来,虽说也只会嘟囔讽刺几句,可苏晚心里不是滋味。

外人都以为是她嫁了张显贵,却不知苏晚是这里的囚徒,她还企图维持一点可怜的尊严,要挺直脊梁,不寄人篱下,期待着终有一日,不受嗟来之食。

苏晚这样低着头想着,回过神来时,见自己正无意识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这样的动作,恍惚与回忆中某一只优雅苍白的手的动作重叠了,苏晚眼皮一跳,手指松开,勺子撞在碗沿上,发出“当”的一声。

“太太,怎么了?”

“没怎么,我……”苏晚支支吾吾,想编个理由,敷衍过去,忽然听见院门外的车声。

声音很笨重,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轮胎压在地面上发出震颤的力量感,苏晚想到一辆卡车,停在了洋楼外。紧接着,有人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七手八脚,从车上抬下了什么大物件。

“小心,小心!看着点,可别磕坏了东西!”这是苏管家的声音,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苏晚想起身去看,周萍梅连忙说道:“太太别忙,我去瞧瞧……这个老苏!一大早,带了一群什么人来!”

大门打开,却是四个穿蓝色衫子的工人,一人托着一角,将一个包着油布的大物件抬上了楼梯,按着苏管家的指挥,往苏晚的房门走。

苏晚连忙跟着苏管家上去,诧异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追问道:“这个物件,莫不是……可怎的就有这样大?我原先不过以为箱子一般大小!”

苏管家一手拿着毡帽,一手挽着长袍下摆,回头对苏晚笑道:“太太,先别高兴坏了!一会儿再细说。”

周萍梅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嘴里嘟囔道:“这个就是那什么……缝纫机?嘿,可真大……你们几个,是哪里的工人,码头扛沙包的吧?手里没轻没重的,还没自家的仆人好使唤……”

苏管家对周萍梅斥道:“诶!莫乱说,这是人家厂子里的工人,听人家老板吩咐,帮忙开了车来的。”

四个工人将物件放好,苏管家也很客气,同他们寒暄着,一路送出门,这才上来。

这厢苏晚已将油布揭开了,油布下的缝纫机正是一张桌子大小,乌黑的机头,寒光闪烁的针,锃光瓦亮的手摇轮子,连着底下更大的转轮,底下还有一张小小的踏板,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周萍梅是见过留声机的洋玩意儿的人,如今见了这新东西,还是咋舌:“哦哟,这个又是什么东西?那大喇叭就够怪的了,怎么这个东西也怪模怪样呢?也不像纺纱机,真能缝补衣裳?”

周萍梅伸手摸了摸那漆黑的机头,笑道:“我瞧这个,倒有些像晚清格格的旗头哩!”

“什么旗头,你莫胡说,”苏管家已回了来,腋下夹着一个油纸包,笑道:“这可是好货,脚踏式缝纫机,西洋进口的,怕是香溪市的大厂里,也找不到这样先进的呢!”

“你这是从哪里找的来?”苏晚又惊又喜:“我听说如今的厂子,也都是用的手摇式。这……莫不是花了大价钱?可就算花了大价钱,又在哪里找?”

“太太尽管放心,来路很是妥当!”苏管家是苏晚的亲舅舅,晓得苏晚为此事记挂劳神许久,见苏晚面露惊喜,亦喜上眉梢,说道:“前些日子我忙忙跑了好几趟,问了许多人,都说没有。可昨儿个也不知走了什么好运,有人专程打电话来,叫我去一个厂子里去,说有门路。我原先不抱什么希望,可谁晓得,还真的有好货!”

周萍梅给他倒了一杯茶,苏管家寻着梳妆台前的圆凳子坐了,啜了一口,接着说道:“那位老板真是一位体面人,开着一间纺织厂,底下工人有好几百个。这样的人,同我说话还很客气,问我是不是想要一台缝纫机?他那里恰好有一台从美利坚进口来的,据说是买的时候同洋人的合同签订出了纰漏,到货了才晓得是改良后的脚踏式,厂里的女工没一个愿意用新车,说是用起来不习惯,反而降低效率。他说若是我要了,半价也卖给我。我一听,顿时动了心,又怕那东西不好,那位老板便特地带我去仓库里头瞧了,我瞧着分别是新的,但又想着,怕不是抛了一遍光,里头零件不知怎样?”

周萍梅笑了:“老苏,你这人,做事真是磨叽!那老板不会不耐烦么?”

“不会,这位老板很是客气!他叫人来做了一遍,又同我说,若是一年之内这东西出了什么问题,就告诉他,他可按原址寄回,叫那边的洋工匠修理。若是不成,原价退回,一分钱不收我的。他说得太客气了,若论家底,”苏管家忽然低了声,说道:“还胜过咱们家老爷不少呢!”

周萍梅听了,笑道:“这么说来,可是遇到贵人了!”

苏晚虽心中喜悦,听完这一番话,却也不免疑惑:这位老板同张显贵岂有什么交情?若没有交情,何必特地来讨好张家的人?半价的缝纫机又值几个钱,难道这样大一个老板,还图这点子钱吗?

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样的好事,岂有白白上门的呢?

苏晚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却不想细想。

或许真的是遇到贵人了,也不一定呢。

苏晚同二老又说了一会儿话,周萍梅便又要下楼忙活,苏管家也跟着要出去。临出门前,苏管家转过身来,对苏晚笑道:“太太,这会儿可称心如意了?”

“哎,舅舅……”

“太太,还是叫我管家,不然叫老爷听见了……”

“好,我晓得了……”

“太太,”苏管家想了想,还是“逾矩”,轻轻拍了拍苏晚的肩头,像是安慰地说:“人生在世,无论是英雄也好,小老百姓也好,总要认命的。你莫要不高兴,我和你舅妈……哎,总之,只要太太高兴,我们两口子,拼着两条老命,都会帮太太做事。太太想要什么,尽管说,趁我这两条腿还跑得动,只要太太高兴,我们俩就高兴。”

苏晚本就心软,听了这样的话,眼睛里更是发酸。舅舅舅妈虽不懂她,但疼爱她的心是真的。

只恨骨头亲情,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头,连声正经的称呼都不能说。

苏晚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只轻轻点头。

苏管家又从腋下将油纸包拿出来,说道:“对了,那位大老板还送了一本操作指南,说是照着上面做,做起来也不难的。我一听是书,这么金贵东西,又包得这么好,还不敢打开来瞧呢,太太你看看。”

苏晚唯恐自己就要哭,连忙说道:“晓得了,我一会儿就仔细看看。”

舅舅下楼之后,苏晚关上门,才伸手将眼角的泪拭去。

苏晚啊苏晚,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老老实实听话,给张显贵生个一儿半女,不就好了么?莫说阿爸和阿妈,就是舅舅和舅妈,不也从此晚年有靠了吗?你这样成日耷拉着脸,叫真心疼爱你的人又怎样难受?

苏晚抱着那本书,胸中一阵痛楚,仿佛有什么完全相反的力量,在自己体内拉扯。

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妥协?难道人的心意,就这么轻易反复?苏晚,你真是太脆弱了,你的意志太不坚定!

苏晚呆呆望着那台崭新的缝纫机,摇了摇头,将满脑子的声音都甩去。

新的,一切都是新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晚开始相信,一切会有新的转机。

依凭是什么?就是眼前这台新的缝纫机吗?还是别的什么……不,苏晚低声告诉自己,没有别的什么了。

她闭了闭眼,将包着书的油皮纸拆开,映入眼帘的是同样崭新的封面。

苏晚怔了怔,快速地翻了翻那本书。

苏晚彻底呆住了。

这本所谓的操作指南,上面全都是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