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苏晚的想像不同。
来之前,她以为会是一个高挑削瘦、风流含春之人,但眼前的史翠汀,潇洒华贵,天生仿佛该站在玫瑰花园里,沐风而立。
史翠汀身上也没有租界洋人那副睥睨派头,他彬彬有礼,请苏晚落座,说道:“请您尝尝,专门为您准备的咖啡。”
苏晚知道这是洋人时兴的饮料,她曾听唐艳红数次鄙夷地提起过:“加了糖也是那样,苦得要命!谁要喝那东西?喝了它,老娘的嗓子都是苦的!”
苏晚已瞥见眼前的碟子里放着几块奶白色的方糖,但她没有拿,左手端着盘子托住咖啡杯,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杯子把手,垂首轻轻抿了一口。
幸亏从前看见过唐艳红喝咖啡的架势,又问过舅舅,这样喝,应该不会出丑。
苏晚这样想着,借着咖啡杯的掩饰偷偷抬眸,望向史翠汀。
很奇怪。史翠汀在邀请苏晚落座的时候那样绅士,苏晚以为他必有一番话要说,此刻却见他只是垂眸,懒洋洋地用勺子搅着咖啡,任凭那勺子声叮叮咚咚地在里头乱撞,半天并不抬头,也不说话,唇角微扬,仿佛小小一杯咖啡,能搅出花儿来。
凉棚里爬满了碧绿的藤蔓,弯曲的瓜果摇摇晃晃地吊着,像一个符号。葡萄藤几乎覆盖成一整面墙,还没有成熟的紫色的葡萄,在里面深深浅浅地藏着。浅金色的光线沿着那些绿色的脉络,落在干燥的布料上,化为黑色的暗影。
云与叶的光影,正在人的睫毛与面孔上游弋不定,造成一种闪闪烁烁、晕晕欲睡的朦胧感。
苏晚这样感受着,不知不觉,手中的咖啡杯早已放下。
又起了一阵风,搅乱天光云影。
这阵风来得突然而强烈,一刹那似乎草籽飞扬,光线乍然变得刺眼很多。苏晚如同见了镜面反光,惊了一瞬,不由眨了一下眼睛。
那一下是很快的。光很快,云很快,风很快,影子也很快,蝴蝶扇动翅膀,也是这样快。
可是苏晚睁开双眼,却见史翠汀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她根本无从得知,面前的人几时忽然抬头的。但那种眼神,注视得极深,就像在一个很深的隧道里,遥遥望来。
苏晚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吃惊。
大风很快止息,并不停留。被掀乱的植物的叶子,又安安稳稳地覆盖下来,凉棚内一时之间,光线又黯淡地让人产生突然失明的错觉。这样突然的视线变化,苏晚是很不适应的,她只觉对面的史翠汀的面孔忽而黯淡,那双眸子中的眼神,也像夜色里的湖泊,闪烁着银色的、含义不明的光辉。
史翠汀好整以暇地坐着,身形连动也不动。苏晚忍不住伸手轻触眼皮的时候,听见他笑道:“苏小姐,请恕我冒犯,您真的是来将张显贵先生带回家的吗?”
终于提到此事了。
苏晚正色道:“当然。我信中所言,句句属实。先生如若不信,找人一问,自然明了。”
“您误会了,我并非质疑事实,只是,”史翠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道:“像张显贵那样的人,您为什么希望他回去?如果不是出于对家业生意的考虑,也不是为了应付家里的其他女人,您今日来到我的花园,还有什么理由?”
“他是我的丈夫,”苏晚顿了一下,避开与史翠汀的对视,说道:“先生,您或许不了解。一个家里若没有主事的男人,是不成的。”
“但是,在此之前,张显贵一直留在北安城,忙着与各色各样的女人周旋。据我所知,即使是他在香溪市的那两年,他也鲜少在家。而您不同……苏小姐,我听说,您将一家老小照顾得很好。”
这个洋人!苏晚眼皮不由地一跳,心想:原先他早就打听过!
就不知,他还知道多少?
苏晚沉默片刻,说道:“先生,无论我的丈夫品行如何,作为他的太太,我总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否则,别人会怎样议论我的名声?”
“名声?”史翠汀神色变了,一丝肃然在眼中浮现,冷笑道:“您的丈夫在外面大摇大摆地招揽女人,他不顾忌名声,将这种下流行径当做荣耀,为何您须得忍让?而他不肯回家,您若放手不管,反而是您的过错?抱歉,我不了解,难道这就是当地的风俗吗?”
苏晚不明白他为何说这样的话,然而心中凄然,只得垂首说道:“先生,我是一个旧式太太。他们教我贤良淑德,要我宽容忍让。”
“请问他们几时教的?您的父母,若不是为了让他们那个顽劣的儿子学会看账,您怎么有机会进乡下私塾?”
苏晚没想到史翠汀连这样的陈年往事都能查得到,脸色变了变,咬牙说道:“先生,您说得对。他们的确不想教我知识,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偷偷学的。但是,很多事,在别人的言谈之间,就能学会了。”
“如果,您有大笔的钱,您会离开您的丈夫吗?”
史翠汀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苏晚愣了一下,她看向史翠汀,见他目不转睛,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打算用钱收买我,好叫我离开张显贵?还是叫我闷不做声、视若无睹,一辈子在张家洋楼里当一个装聋作哑的太太?
苏晚有些糊涂了,她定了定神,说道:“先生,我不明白。我今日赴约,只想将我的丈夫带回家。”
“张显贵只是您名义上的丈夫而已,”史翠汀将手一松,勺子当啷一声撞在杯壁上,溅出少许咖啡,“我与他交谈过,他谈起您时,就像一个失忆的病人。您想知道他是怎么描述您的吗?他说,您很丑陋。”
苏晚与张显贵之间早已形同陌路,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感觉何其讽刺。苏晚面色冷冷,垂眸沉默。
史翠汀拿手帕擦了擦手,似乎在打量苏晚的神色,言语中有一丝讥诮之意,接着说道:“他还说,他最讨厌他家里那个太太,总是穿着一身黑色,他一回家,总有一种进了灵堂的错觉。”
苏晚不语。
“苏小姐,原谅我,您的丈夫把您当做可怕的幽灵看待。”
苏晚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种听够了的不耐神色,直视着史翠汀那双碧色的眼睛,说道:“对不起,先生,我只想履行作为一个妻子的责任。至于我的丈夫如何对待我,与您无关。您说这些,若不是为了同我开玩笑,是否表示,您不想将我的丈夫放回?”
“放回?”史翠汀不以为杵,反而还觉得很有趣的模样,笑道:“当然,我会将他放回的,”他的神态中又流露出了一种懒懒的嘲弄之色,“就像放走一只我并不喜欢的动物。”
苏晚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史翠汀眼色一定,对苏晚认真地说道:“今晚您再来吧,我希望您可以换一身衣裳。”
苏晚连道谢也没有,立起身来,转头就走。
那一边,周萍梅伸长了脖子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见苏晚走来,顿时欢喜。
苏晚只管昂着头往前走,心中却有些烦躁。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按理说,她不该这样举止失礼。今日这一番交谈下来,她怎么也摸不透史翠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这些话,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他的话就像一只探入过去的大手,将回忆搅得一塌糊涂,还将那滩不堪入目的东西捧到她跟前,对她笑着说:看啊,看啊,这就是你的日子,苏晚。
史翠汀会恼怒吗?苏晚拿不定主意。
但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史翠汀轻佻的笑声:“我相信,您穿别的颜色的旗袍,一样赏心悦目。”
“太太,那个洋人同你说了什么?老爷呢?”
周萍梅跟着苏晚从花田走出时,已觉察到苏晚神色不对,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心想莫非那个洋人言语冒犯、嘲笑了苏晚?
苏晚只是摇摇头,说道:“史翠汀让我们今晚过来接人。”
“这么说,老爷终于肯回来了?”周萍梅面露欣喜之色,但见苏晚脸上仍是淡淡的,连忙搀住苏晚的胳膊,劝慰道:“太太,不管那个洋人同你说了些什么,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苏晚不答。
在回去的路上,苏晚再不肯多说半个字。
回了张家,苏晚哒哒上楼,紧闭房门。苏管家在楼下见着,有些纳罕,对周萍梅道:“太太怎么了?瞧着,似乎与往常不大相同。”
“我也不晓得那个姓史的同太太说了什么,”周萍梅觑了一眼房门,悄声说道:“我看太太不高兴,准不是什么好话!”
“那老爷呢?还是不肯回来?”
“没有,事情成了!太太说,让晚上去接人,你没瞧见厨房正张罗着嘛!”
苏晚关上房门后,直接就着门把手靠在房门上,闭着眼,仰头喘气,良久,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然而一颗心脏,在寂静的房间里,仍是听见能听见跳动的余音。
也许是我将自己关着太久了,苏晚心想:所以,才会轻易地叫一个外人挑拨了心绪。因为,旁观者清,史翠汀将那些我不愿听的话讲了出来,所以才叫我这样难受?
苏晚走到梳妆台前,第一次这样打量镜中女人的身形。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黑,旗袍黑,面纱黑,确是从头黑到脚了。光线渐渐暗淡,像是侵蚀人的怪物。苏晚感到一阵冰凉的风,从在花园里感受到的截然不同。此时的风,仿佛带着永远潮湿黏腻的气息,叫人摆脱不得,不能得个痛快。
苏晚朝镜中看去,只觉黑压压一片,女人苍白的面孔在里面显得更惹眼,更没有血色。看样子,张显贵的形容倒是很对,像个可怕的幽灵,在新式的洋楼里,还徘徊着那些古旧的幽怨哀愁,这是晚清的旧梦,一个旧式太太的无病呻吟、自怜自哀。
苏晚走到窗台前,摩挲着自己的胳膊,见天际又变成银灰色,失去了光线的大地,又变得暗沉压抑。看那些大片阴云,谁都能预料到,今夜将会下雨。
“我相信,您穿别的颜色的旗袍,一样赏心悦目。”
苏晚闭了闭眼,朝自己的衣柜走去。
有多久没有打扮过?苏晚不知道。自从被迫嫁给了张显贵,苏晚就打定主意,要把自己当一个死了的女人,只要能消除张显贵对自己的**、摆脱他的眼神追逐,哪怕要苏晚穿着裹尸布坐在结满蜘蛛网的角落里,任时光蒙尘,苏晚也会答应的。
苏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衣柜前犯难。
苏晚的衣裳不算多,大部分是嫁妆,正经做工的旗袍有十来件。这三年来苏晚根本没有添置,幸亏她的身材变化不大,而且周萍梅没有忘记打理这些旗袍,因此都能穿得。苏晚的手指在那些金丝滚边的盘扣上划过,摩挲着那些滑溜溜的面料。
原来这些旗袍做得都不错,没有大俗大艳的大花图案和刺绣,颜色也颇素净典雅,平面剪裁,有连袖的、立领的、倒大袖的,贴合秀颈线条者有之,展露玉腕的也多。苏晚想了又想,还是挑了一件相对庄重的圆筒领子旗袍,杏色面料,花串图案,颈口处有一朵粉色小纱花,是这件旗袍的点睛之笔、别致之处。
她站到镜子前,看起来果真大不相同。旗袍简单而不失庄重,肩膀削瘦,温柔窈窕,斯文弱气的模样,倒像个女学生,露着两小截圆滚滚的前手臂。苏晚想了想,拉开柜子门,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玉手镯,颜色很浅,不是上好的玉,然而戴起来,却显得手腕有一种丰盈莹润之感。
只是苏晚的发髻,看起来又颇为严肃,高贵冷漠。但是若梳个刘海,是否又显得太年轻?苏晚犯了难。尽管她本身就是年轻的。
这种明明可以打扮却又不敢尽情打扮的矛盾感,令她神情里又多了一种欲语还休的味道,像个谜。
苏晚犹豫片刻,从柜子里又捡出两颗珍珠耳环。
虽然只是小小的点缀,但如此一来,也显得柔和一些了。
到了黄昏时分,越接近约好的时间,苏晚越有些心神不宁。她在窗前徘徊许久,看着天空一点点变得漆黑,终于推门下楼。
周萍梅又在餐桌旁指挥忙碌,不提防见一个秀气少女从楼梯上下来,晃了晃神,以为家里几时来了什么女学生。再一睁眼,周萍梅便不由吃了一惊。不止是她,其他仆人也不由朝上望去,仿佛有人按下了什么开关,喧嚣就如退潮,回到静默的大海。
苏晚实在不习惯这样的打量,有些羞赧地侧着身子,对周萍梅轻声说道:“周妈,我要出门去了。”
“哎,哎。”周萍梅稀里糊涂地应着,仍是那样惊艳讶异的眼神,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似的。
“我自己去,你不必跟着我,在家等就行。”
周萍梅点点头,对着苏晚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看,手里不自觉地揪着巾子。
这可真是好看!周萍梅不识字,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是觉得生嫩秀气,倒像个好人家出身的女学生!苏晚又像当年那么青春可爱了,哪怕盖着块黑纱遮脸,也能看出年轻清秀,是个美人胚子。
最令周萍梅诧异的是,苏晚竟肯打扮了!这么说来,苏晚终于想通了?
周萍梅陷入激动之中,也没有深想苏晚是几时发生这样的改变,大喜过望,再回神时,铁门外的汽车引擎已发动,呼啸而去了。
到了史家,照旧是那两个洋奴接待,只是这回,洋奴径直将她引到了宅子前厅。
苏晚望见内中灯火辉煌,没有进去,垂首立在门口的地毯上,淡淡道:“不必,我就在这里,等我家老爷出来。”
洋奴微微鞠躬,很绅士的样子,进去禀告主人。苏晚望向门外,风很寒凉,汹涌而入,要将一室华光也搅碎似的。
她身后是雪白的浮士德浮雕,朝上望去,又有各种金花镂刻装饰,苏晚看不懂,只觉一种庞大的欧式富丽审美,像一个巨人俯视着自己。
她很享受这样寂静的时分。过了片刻,苏晚听见粗重的脚步声,不由低下头去。
张显贵走了出来。他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穿着灰色的大连体西裤,肚子像个尖锥,朝前突出,两只笨拙的脚,走起来总显出一板一眼的笨重。他见了苏晚,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块令他惊惧的黑纱,冷哼一声,理也不理苏晚,径直走向轿车。
苏晚倒是松了一口气。本来就不是打扮给他看的。张显贵没留意,更好。
只是苏晚就要迈步离开之时,又是一阵大风,将旗袍的下摆刮得几乎卷起来,雨水连着风,一并袭来。
原来出门时候心神不宁,走得急,竟然忘了拿伞。
至于张显贵呢?那是早在轿车里窝着,不耐烦地等人了。
苏晚叹息一声,用手遮着头,想走出去。忽然间,一股幽香将自己裹住,臂弯一紧,一股力量挟着苏晚,迈入风雨之中。
这场雨不大,纷纷而落。被橘色的路灯照耀,颗颗如金。
史翠汀一手撑伞,一手挽着苏晚,步伐优雅地向轿车走去。他的身材真是高挑,苏晚仿佛被一面冒着香气的墙遮挡,抬头望去,只能望见那噙着一丝微笑的、薄薄的唇角。
“这身旗袍很适合您,”苏晚听见他说:“正如翠想的那样,这样优雅迷人的服装,正是为您这样的女性诞生的。”
苏晚竟有些心慌耳热。明明隔着好几层的布料,但史翠汀的气息、言语、肢体……还有迎面吹来的风……为何……
史翠汀将车门打开,苏晚竟也不知,自己是怎样钻入轿车里的。史翠汀不由分说,将雨伞也一并塞入苏晚手中。
苏晚怔怔看他,他站在金色的雨里,红发碧眼,戴着宝石的细长白皙的手,还放在车门上,仿佛一个对苏晚施与的神祇,凝眸注视苏晚,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暗夜的一切,对苏晚笑道:“记得下回,将伞还给我,苏小姐。”
车门一关,苏晚仿佛惊醒。
轿车渐渐驶离,满眼青翠,转而不见。
“是你跟史先生见面,催他让我回来的?”张显贵不耐烦地扯着领带,粗声粗气地问。
“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多事,只会妨碍男人办事的蠢货……”
苏晚一直侧着脸,既没看,也没听,宁愿沉浸在香溪的夜雨里,也不想去面对张显贵的面孔。
“我告诉你,史先生可是我的大客户,你知道人家多有钱吗……”张显贵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伞柄上,还残留着史翠汀的温度。
苏晚握着它,一股神秘的酸涩伤感,漫上心扉。这不同于以往的自怜,那种从未有过的心绪,将苏晚整个人牢牢攫住。像是覆盖香溪的神秘夜雨,像是还在伞面上缓缓流淌的雨水。
车窗外的一切都在流逝。苏晚将手贴在玻璃上,这才知道,什么是:
大雾迷城,暗雨濛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