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熠是个奇怪的家伙，一个过于无情，也过于可笑的家伙，明明拥有着与他人一样的身躯，也会欢笑亦或是哭泣，也会愤怒亦或是恐惧，所有的情感皆是出自他的真心，就像是……一个正常的人。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也都明白，他只是一个无情的存在，一个比兵器还要残忍、比机械还要冰冷的存在。
他不曾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表露情绪，即便是最为亲近之人向他询问，还未抽条的少年也只是笑着如实回应，自己只是在发呆，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想，这样的话说的久了，周边的人便不再询问，只要将同样的回答重复了三年四年，说的久了，甚至滴水不漏，即便这是谎言，也就不会有人再去好奇了。
可是，这又是情感多么丰富的人啊，他会为所有人的痛苦与快乐感同身受，他会斥骂已然发生的伤害，会哭泣落在他人身上的疤痕，会哀叹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的平权——
可是当话题结束，他又会陷入沉默，充斥痛苦的眼泪消失不见，气恼愤恨的青筋陷回皮肉，因为快乐而无法停止的笑声被马上停下，而观众们回过头，他们却只是看到了一份礼貌而又疏离的笑容。
表演已经结束，无用的共情被收回灵魂，情感残余的痕迹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道出口的话语明明还带着温度，却已然不如沟通时那般炽热：
“还有什么事吗？虽然我还想再听听。”
许多人选择结束，因为自己被遗熠愚弄而愤怒，可还有人不信邪的选择了答应，可到了最后，一样的表演，一样的结束，就连那一样的笑容都仿佛被机械固定好的程序，不带有感情的温度。
他是个无情的怪物，比机械要擅长表演且虚与委蛇，却从不曾拥有任何情感，只会让沟通者的真心被辜负，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一点的时间。
这是他们所认定的事实，所以本人的呼声也只会被当做计划被揭露后所固定的程序，因为当怜悯之人寻上门的时候，他仍然在发呆，仍然“什么都没有想”。
一样的回应，不曾有人留意到他的表情早已不负往常那般的礼貌而疏离，甚至双眼的泪光都快要从中溢出，覆盖干涸的泪痕，他们仅仅只是带着情感被又一次辜负的愤懑，最后留下了背影。
遗熠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重复着过去的解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不曾停歇，他的眼泪是真的，他的共情也是真的，而可笑的是，他的无情也是真的……自己也从未有方法能够将其辩驳。
情感是具有时限性的东西，就像失去了时效性的正义，那也仅仅只是真相，而共情所带来的感触也仅仅只能持续短暂的岁月，也许会有人深陷其中，但是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让其只余下浅薄的感叹。
也许就算是神明大人，创造遗熠的时候也会翻下这样的错误吧，明明拥有与他人无异的心、与他人无异的身体、与他人无异的生活，他一辈子也只会有着和平凡的生活——
可是祂没有给予这样的存在，给予他将情感保留的能力，他的情感并不缺失，甚至比他人还更为敏感，可他的悲哀、痛苦、快乐乃至于愤怒，最后都只会停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当秒针归位，当时间结束，遗熠的情绪就会消逝，不会再表露出与先前一样的炽烈，就仿佛他的情感不过是一场表演，一场彻头不彻尾的表演，让“观众们”发现了端倪。
他也试图延长，试图将情感保留的再久一点，至少不要让他们发现……至少，让自己能感受这份炽烈的触感不要那么快的消弭，哪怕把心脏点燃、将躯壳焚毁也好！
而为了每一次的沟通，白发的少年都将殚精竭虑，将所有的记忆翻来覆去的观看，企图从中挖掘出仅剩一点的时间，可到了最后，他仍然陷入了失败的境地，已然触发情感的记忆就像被取走物件的塑料包装，无法再榨取更多的价值。
我……应当是个怪物吗？
又一次陷入独自一人的境地之时，遗熠少见的萌生了如此荒诞的想法，他看着眼前的衣柜，看着与记忆中并无区别的房间，反驳的话语卡在喉中，到了最后，却也只是合上眼睛，不再言语。
浓重的墨色之中，孩童像是坠入了一场永无尽头的幻想，像是……拥有了沉眠美梦的权利，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屋中却多出了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小孩，此刻正坐在床边，凝望空无一人的窗台。
小孩个子实在不高，那估摸着也才小学的三四年级，脸颊浑圆，看着甚是富态，倒也没有营养不良的痕迹，有理由相信，他应当是被爱所包围疼惜的孩子。
两个素不相识的存在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到了最后，那孩子也终于像是耐不住寂寞一般，用尚且稚嫩的音色勾勒出一句简单的问话：
“我是被爱着的，对吗？”
遗熠不由得感到无语，至少他没有见过某些饱受苦难的孩子能够富态成这个样子，而还没有等他回话，一个更为成熟的男性声音便对此做出了回应：
“是啊……你一直都被爱着，一直都被。”
伴随着话语道出，隐去身形的存在也终于展露真身——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瞳孔，甚至其中的情感也勾勒着古井无波的平静，令人不由得感到胆寒。
可对于这位长者，小孩却没有半点的敬畏之心，他不由得发出几声仿若嘲讽又似是得意的笑，一直到呼吸逐渐急促，他才又一次匀出了视线，看向那似乎能够将自己扼杀的存在：
“那这份爱，应当付出什么代价？”
“这份爱……需要我用什么偿还？”
即便笑得吊儿郎当，可小孩儿的声音却不似调侃，仿佛所说的事情是足以放上谈判桌的交易，能够从对方的口中多榨取不止一点的利益：
“父母对于子女的爱，需要子女与他们的意见相同以及足以养老的金钱作为偿还，不然，就会被称呼白眼狼，被辱骂‘为什么要生下你这样的废物’之类的话，他们的爱，可能也没有他们想的那么无私……”
“朋友之间的情感，需要用彼此的情绪价值，还有足以固定长久关系的利益作为纽带，只有这样，关系才能够长久下去，所谓的外貌也好，人格魅力也好，如果无法以交易的形式互相补足，那最后也会断绝。”
“恋人之间的情感……是价值观相互磨合的妥协，是情感价值和金钱，以及更多更多疯狂而愚蠢的冲动构成的交易，如果没有足够的资本……没有人能够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维持原样——”
情感被解析成夹带感性的交易，与之关联的他人被拆解为“合作伙伴”那样的存在，充斥着不符合世俗，却又异样的符合一部分人群的冰冷。
在自己的谈论声中，少年将右手按于心口，在又一次心脏跳动的下一刻，他自然而然地朝着那古井无波的存在伸出手，眼中沁满了异样偏执的信任：
“我应当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够还清他们赠予的爱？招人烦先生。”
这可不是什么好称呼，可对此，“招人烦先生”也只是叹了口气，他执起孩童递出的疑问，连同他所伸出的邀请，最后似是纵容一般地做出了回应：
“你只需要……成为一个他们眼中的、真正高尚的人。”
“那你能够一直监督我吗？不再将我丢下，不再将我遗弃，不再赠予我更多的罪业……让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的交易，你能够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这场初次见面，最后又以一句夹带着轻笑的“成交”作为结尾，惹得遗熠只能够哑然失笑，可当故事继续向后发展，当初的那个“招人烦先生”却仿佛消失了一般，自己再也无法窥见他的身形，只有二人的交谈仍然停留于耳边：
“我已经……很撑了……感觉胃要炸掉了一样……真的吃不下去了、可不可以——”
“高尚的人不会浪费食物，不是吗？他们的厌恶只会增加你的负债，我亲爱的孩子……咽下去，咽下去就好，食物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的，不是吗？”
“嗯……嗯……可是、好疼，真的好恶心啊……不不、没事，我会咽下去的、我会！我会咽下去的……”
餐桌上的谈话细不可闻，家人也赞扬孩童的乖觉，可当他回到房间，尚未消化的食物却仍然从胃袋里止不住地溢出，可还没有吐到地面，又被少年硬生生地咽回了胃袋，周而复始。
“交易的内容没有错啊……没有错、我已经付出了啊……为什么，她们没有回馈？是不是……是不是我找错人了？现在应该及时止损？”
“高尚的人从不会嫌弃朋友的想法，更不会要求朋友给予相同的回馈，更何况……你付出的也不算什么，不是吗？”
“可是！可是……没什么，没、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丢在队尾的少年喃喃自语，他看着自己的朋友交谈甚欢，即便试图反驳监督者的话术，可到了最后，却也只是扬起笑容，不再言语。
“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啊！现在他们去为你理论……你不会觉得羞愧吗？享受他们的拥簇，自己不需要付出什么……你不想成为高尚的人——”
“我想！我也想……我真的、真的想啊……我已经努力了、真的在努力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哭出来……你把我的泪腺摘掉好不好？摘掉可以吗！是不是只要摘掉了，我的眼睛就不会流眼泪了……”
“你……”
“你能够朽木雕成高尚的人吗？你……答应我了，不是吗……”
“你答应我了……不是吗……”
房间里，衣衫不整的少年坐在床边，蹭黑的手掌、近乎于发紫的手指，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遍布于身，可他却仍然用力擦去了眼泪，将希冀寄托于那个立下约定的存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少年的成长不知不觉，可他的所有努力却又不足以弥补他曾犯下的恶行，久而久之，他的“债务”早已堆积如山，无法还清。
他仍然在努力，却始终无法达成那高尚之人的要求，他不断思考，却始终无法寻到一个答案，而当他再一次见到“招人烦先生”的时候，他早已不复当初。
也许是执着，也许是妄念，也许是少年所相信的无私在曾经的某一刻被他察觉，自己的劣根永远无法使自己成为那样的存在，他轻而易举的坠入了疯狂，轻而易举的放弃了自己。
“高尚之人”的导师停驻于学生的面前，沉默许久，最后也只是哀叹一声：
“果真是朽木一个。”
冷不丁的，如今的疯子抬起头，他如同初见时那般向对方伸出手，可脸上已然再无笑容，只余下无尽的困惑：
“老师、我的人生，本来就是幸福的，对吗？”
“不是大富大贵，没有强取豪夺，更不存在生离死别，什么意外都没有……这样的人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对吗？”
“我是幸福的，对吗？”
三个疑问，三个早已知晓谜底的询问，导师并非牵起对方的手，只是略微思考，最后便得出了答案：
“你的人生本该幸福。”
听到这番话，少年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许多，他站起身，主动拉起了导师的指节，将那份藏匿于心中的思绪彻底倾诉于在场之人：
“如果把我的人生交赠于你，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也不用……那么累了，对吗？招人烦先生？”
“如果我回到过去，让过去的自己主动跳下高楼……那你就可以得到我的人生，你就可以得到幸福的人生……所有人都不会发现、所有人都不会，他们会更加疼爱你，更加喜欢你的……”
“老师一直都要比我高尚，不是吗？老师一直……都比我更适合成为这具身体的主宰，不是吗——”
声音至此断线，世界陷入一片漆黑，遗熠不由得讶异与少年的偏执，却也认为他不可能那般勇敢，可是当利刃刺穿皮肉的粘腻声响充斥在屋中，当血液的浓重腥味弥散于屋内，一切的怀疑都不攻自破，只余下余韵悠长的惊惧：
“你！”
“你……知道自己、在——”
“我、知道……咳咳、我一直……都知道、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特别、特别肮脏的……存在……我偷走了、偷走了……应当是别人的……爱……所以、所以……”
“老师、呐……老师……我是个失、败的、失败的学生……哦，我想到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只有用自己的、魂飞魄散，让你可以……得到我的人生……”
“你可以让它……流光溢彩……我一直这样相信……所以……可以让他们、让他们……不要再骂我了吗？”
“不要……再说，我的脆弱、我的无能、我的……令人厌弃……令人、反……感……”
气音彻底断开，连同着这漆黑的梦境一同，少年睁开了眼，因为下意识的共情所余下的哀愁此刻缠绕于身，久久没能散去，可当怜悯之人走入房间，询问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遗熠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
他想要抓住这份残留许久的情感，即便这过于荒诞，过于虚假，可是当他看向那模糊不清的人时，情感却只余下了最后一点，而这仅剩的最后一点，也只道出了与先前相比更加悲伤的话：
“没、没有……我——咳咳、我什么都……没有想……没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