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明显带着逗弄意味。
岑滢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他是在拿嘴吓唬人。真要去，以他今天制造两起惨案的做派，嘴肯定钉得比棺材盖都严，打死都不会承认。
岑滢先惊了一跳下意识抓包要跑，跟着淡定地瞅完他白眼，就低头继续吃面。
两个人头逗头趴在桌子上吃面，正好都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
庞焱收起笑，沉声说：“其实有时候，试试去做一件从来不敢做的事，会觉得人生豁然开朗。”
岑滢第一次凑这么近看小透明，他的眼睛有种乌墨沉水不散的黑白分明。
笑起来一时春光明媚，一时带点玩味讥诮。
不笑的话，有时让人觉得有点生冷，有时又有种洞察盘算的锋利感。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给岑滢另一种感觉，仿佛短暂陷入了某个回忆，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岑滢当场魂穿某综艺节目评委，心里点评了一句：小伙子戏路很宽啊。
“那请问你从来不敢做的事是什么？”
“没、有。”庞焱拖着腔说完，朝她眨眼一笑。
那得意神情，有些浑不吝的味道。
“听说过牦牛大师精神胜利法吗？”庞焱说。
岑滢消化了一下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摇摇头，猜测可能是和牦牛有关的一个什么鸡汤故事。
“你的铜墙铁壁可能需要。”
岑滢头上跳了几个问号，看他一眼，就明白了他指什么。
“有个费斯汀格法则，听过吗？”
岑滢想了一想，刚失恋的时候病急乱投医，好像在哪个情感博主的文章里看过。
“说心态决定结果那个？”
庞焱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你可能需要一点精神胜利，想试试吗？”
又是牦牛，又是大师，听着像是什么高端的心理疗法，面前的帅哥还一脸“我会帮你”的蛊惑表情，专业得好像就差穿一件白大褂。
岑滢的求生欲动了一下。
“怎么试？”
庞心理师开始口述药方：“每天定目标，实现目标，给自己正面反馈，就像打游戏，打一个怪，收一个能量。”
岑滢顿时有点失望，垂着眼说：“目标要是这么容易实现，人生都成爽剧了......”
“精神胜利嘛，肯定不是你想的那种目标。”
庞焱给她详细讲解一番。
不知是大师的思想太过前卫，还是不靠谱先生拿一本正经的口气演示奇葩疗法的画面十分违和，总之岑滢听得瞠目结舌。
从面馆出来，庞焱转头走进隔壁药店。
穿过几排药柜，他指着一个红色盒子问：“你那天给我喝的是这个吗？”
岑滢跟在他身后正狐疑，呆点一下头。
心想，该不是介意给他喝了女生专属保健品吧......这都多久了，还耿耿于怀？
庞焱拿起一盒往收银台走。
岑滢忍不住：“你要它干嘛......”
“还你啊。”
岑滢恍然，心想小孩啊这是，两三包姜茶也要还。
关键她不需要，去年买五送二活动补的现在还剩一堆，他要的话送他两三盒都没问题。
岑滢从他手里拿过药盒放回药柜，想着这弱势的一天，报复似地揶揄他：“这都过去半年多了，才想起来还，太没诚意了吧......”
庞焱听了一愣，继而低下头，笑盈盈：“也是啊……所以你是想说，要我用半辈子来还吗？”
岑滢没想到他撩人的话张口就来，笑都笑不出来，脸煞红。
半天憋出一句：“小小年纪……这么不稳重。”
说完心里直喊“输了输了”，完全没有杀伤力。
“你这么稳重，不如今天晚上，我舍命陪你去趟停尸房？”庞焱说。
岑滢为他献出了人生第一个：“滚。”
南大街车熙攘，人匆匆。春末的首都，晚风中还夹着缕缕寒意。
稳重小姐和不靠谱先生慢悠悠闲逛，像两个初到贵地的闲散游客。
“得趁现在把每条街走遍，万一一夜爆红，到处都是粉丝，哪还能像这样大摇大摆上街了。”庞焱说。
岑滢会意一笑，也学样：“要是突然成了著名编剧，每天赚不完的钱，哪还有时间出来闲逛了。”
“我预感下一部戏就要红了，怎么办呢？我还没准备好。”
“要是突然有了很多钱，要怎么花呢？真是伤脑筋。”
两个人相视大笑，笑得走不稳跌坐在石阶上。
笑完，岑滢感觉心口笑得有点酸，接着是潮。
国图已经熄灯关门，他们在馆前的台阶上坐下。安静下来，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又被这不约而同弄笑了。
庞焱拉开一个易拉罐递给她。
“这什么啤酒？”
“偶遇。”
岑滢看着手里灰白无奇的易拉罐，喝一口，“味道很淡啊……怪不得最便宜。”
庞焱歪头看着她：“嫌淡！你酒量很好啊？”
“好得很。”岑滢摇头晃脑，盯着易拉罐：“这两个字怎么长这么像，一个拄着拐，一个坐轮椅......你说，它们右边那一半是读作‘偶’还是读作‘遇’？”
庞焱听她说，也把易拉罐举到眼前，“有这个字吗？查查……真有，多音字，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猴儿？”
岑滢被他翘上天的尾音招得直笑。
庞焱指着易拉罐：“这个拄拐的猴儿挺像你。”
岑滢立刻恨恨反击：“那你就是这个坐轮椅的猴儿。”
没多久，地上就多了五个空罐子。
庞焱把它们拾掇进袋子，手往后一撑，腿伸在台阶下，仰头静静望着黑黢黢的夜空。
“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岑滢歪着头托着脸，一字一顿，满含哀怨。
庞焱忽然朝天喊：“我总有一天要成为霍庆那样的明星，千万粉丝，万众瞩目！”
岑滢眼睛一瞪，苦口婆心：“你千万别成他，他是个大魔鬼。”
“我不管他是什么，反正我要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人。”
“我们老板当年很辉煌吗？”
庞焱转头向她：“你不追星？”
岑滢打个哈欠，心想，功成身退他怎么也不成个家，拈花惹草，难道无敌真那么空虚寂寞。
她也借着酒劲儿对黑漆麻乌的天喊：“我总有一天要成为鸟山明那样的漫画家，我要成为名编剧赚很多钱，然后，不上班，想画就画。”
庞焱眯起一只眼睛望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你不当编剧，要当漫画家？怎么想的，你干嘛不直接去画漫画？”
岑滢用一种“你不懂”的神秘表情回应他。
半天，叹气说：“我以前在校刊上发过一幅漫画，还以为自己有天分。后来才发现，那是踩了狗屎运。就像我进DS的狗屎运。开始的狗屎运都是幌子，骗人来的。人不能靠狗屎运过一生啊！我跟你说，再喜欢的，变成工作，都会变成苦差事。”
“那我不是白巴结你……当编剧赚钱，然后当漫画家，你这曲线救国绕得太远了。”
岑滢傻笑两声。
“你为什么喜欢画漫画？”
“漫画里的世界多浪漫啊，我也想过漫画人物那种狗屎运连篇的人生......”
“那你看不就完了？”
“看，那是别人的人生。画，才是自己的。”岑滢又傻笑两声，“我就是瞎说说，事与愿违的事啊，太多了......”
庞焱也叹口气。
“人啊，总爱高看自己一眼，中学的时候，有女生喜欢我，我觉得自己志不在小县城，都给拒绝了。有个女生家里很有钱，得罪了地痞，要我替她挨一刀就做我女朋友，她家里还资助我和她一起出国。我跑了。后来才知道，那些小混混是她找来考验我的……不过我觉得，你一定能成漫画家。”
“你后悔啦？”
庞焱像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说：“升一次学，就发现一点自己的真相。总有比你以为的更大的世界，总有人比你更强。最后，发现自己屁都不是。”
“你比我好啦。”岑滢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说：“我爸是个小领导，在他眼里，工作就是男人唯一该干的事。我妈生我的时候，一个去医院，一个人回来，因为我不是男孩，因为丫头就是麻烦，笨，没用，长大只能洗衣做饭……”
庞焱没料到这姑娘喝点儿酒还哭上了，忙掏出羊肉馆的纸巾给她擦眼泪，还不忘逗两句：“你不笨，是有点儿轴，脑壳里只有一根筋。”
说完就见一双娇憨大眼睛鼓着泪包，粉唇微撅，委屈汪汪瞪着他。
忙哄：“我错了，您继续说......”
“小时候，他天天在饭桌上骂我，吃饭就跟受刑一样，我经常消化不良上医院......”
“我妈怕事，自己常年生病，还总叫我讨好他。还要怎么讨好啊？我从来不敢做他不喜欢的事，还是被骂笨、没出息......”
“后来我遇到韩川，我是幸运的，可我把一切搞糟了......”
岑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庞焱也不敢打断，只皱着眉给她递纸巾。
看她醉眼渐迷的样子，直摇头，搀她起来，到路边打出租，照着上回她发给他的地址，送她回家。
“那个圣诞节，他前女友从国外回来，我知道她是因为和他妈妈吵架不告而别的，不知道她是回来报复的。我真傻，就信了她用他们大学的合照秀的恩爱......”
“后来我们就冷战......谁想到我被小人害，转正被延期，他又被家里逼着相亲，谁知道会相到心薇，他们都是直二代，身高这么般配，一样聪明，下一代都赢在起跑线上......我心里太乱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庞焱只听见一堆“他”“她”，混混分不清楚，听得笑，只能说：“我告诉你，抬脚上车。”
岑滢头歪在一边，还不停说：“我就只能读佛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最后只能辞职。”
庞焱忍不住笑出声，忙捂住嘴。
岑滢毫无察觉，继续叨叨：“谁不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谁一开始就胸怀大志，谁不想被人呵护过一生，谁能陪你过一生，连大姨妈都不能陪伴你一生，你还指望什么是一生一世……我恨圣诞节！”
“圣诞节也不是我们的节，谁过它。”庞焱说：“倒是你不该辞职，女孩子有个稳定工作多好。”
岑滢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你不知道怨憎会有多痛苦，他升了副主任，又升了主任，这个男人非常优秀，却成了我的前男友，我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
岑滢哀嚎着说完最后一句，捧着脸呜呜哭。
庞焱扶着她拍着她，看看司机，悄声说：“有人看你呢。”
岑滢顿时像清醒了一样，抬头挺胸淑女端坐。
才过了一秒，又迷糊起来，笑笑地凑到庞焱耳边悄悄说：“你知道吗？我有预感，他们过不到白头到老，没想到那么快......”
下一秒，又哭丧着脸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真是该天打雷劈......”
说完，安静了一阵。
快到的时候，又嘟囔说：“我的学霸男友就这么播完了，我以为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唉！我还有什么指望.....”
下了出租车，庞焱扶着岑滢走进胡同。
岑滢忽然停住脚步，攀着庞焱的胳膊说：“我悄悄告诉你，我这两年过得可压抑了，现在轻松多了。”
说完笑着踮起脚想搂庞焱的肩。
够不着……
脸露难色。
转而挽他的大臂。
还是有点高……
转而挽着手肘。
庞焱惊愣愣看着她忙上忙下，终于安静下来。
冷不丁她在他手臂上狠拍一掌，豪气大喊：
“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人。”
庞焱笑起来：“看起来文文静静，喝点儿酒话还挺多。”
谁不是在忍哪……宰相肚里能撑船。
“岑宰相，你门牌几号？”
“我住在彷耳巷——”
岑滢瘪嘴，眼泪骨碌掉。
“那天在这里，我差点被坏人害……”
庞焱左右看看，摩了一下她的头。
“好啦好啦，爱哭包，这巷子晚上人太少了，最好还是换个地方住。”
岑滢摊开两只手，正面反面翻着：“换地方住，没钱吃饭。吃饭，没钱换地方。换地方住，没钱吃饭……”
“是这儿吗？”
“有空来玩啊！”
岑滢推开门要进去，又折返回来，抓着庞焱的胳膊把人往下拉，酒精混着一点麦芽香气扑上他的脸。
“谢，谢你。”
庞焱失笑：“你再往前凑就亲我脸上了。”
岑滢直愣愣看着他，忽然往前迈一步，踮起脚来。
庞焱：说好给老梁带两罐啤酒，回去怎么交代？
第9章 国图夜酒后畅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