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就一直找谢进找到下午？”
“谢进一直躲着不出来，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师父去死吗？”
“你们不会直接去搜他的营帐吗？他既然没回来，那药肯定会在他的营帐里啊！”
“谢进耗的起，师父他老人家等的起吗？”
“让开！”
方棠气急，挥开戴同伸上前来欲要搀扶的手，下床疾步往外走。戴同不敢多说，连忙叫人一起跟着。
眨眼便到了谢进的营帐，原来是谢家的私兵守着。
“让开！”
“方将军，这是我们公子的营帐，若是没有我们公子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
心急如焚的方棠耐性全无，抽过身后人的佩剑，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毫不留情。
方棠满面煞气，跨过地上谢家私兵的身体，头也不回地对众人道：“给我仔细的搜！”
谢进的生活起居都是用的他从家里带来的人，营帐平常一般很少有外人能进，帐内地上铺的是波斯地毯、榻上垫的是绫罗绸缎、另有各种珍宝摆件点缀其间，极尽奢华。大家多是平常百姓家出生，又常年待在这苦寒之地最不讲究的军营之中，一时不免看呆了。
“大家分头找，把所有红色的药丸都找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在她昏睡时大夫给她服了什么药，力气又回来了。方棠攥紧手中的剑，低声对戴同道：“派个人去军营门口守着，谢进回来了第一时间报我。”
人多地方小，大家很快就把东西都找了出来。
“方将军，这个匣子打不开。”
是一个乌黑色漆盒，盒面描金，开口处是一把银色的小锁。
“一起带走。”
此时日头已经下降到一树高了，方棠提着染血的剑，领着一群拿着各色匣子的人往师父的营帐赶。
“大夫，您快看看，这里有您说的赤金丸吗？”
师父的脸色好像更白了，白到泛青。手也冷冰冰的，方棠感觉自己像是在握一团冰块，又冷又硬。
“师父……”
看着床榻上毫无生气的人，方棠又自责又恐惧。
“方将军，找到了，这一瓶都是。”
薛名练起一颗药丸放在鼻下嗅了嗅，心下一沉，抬头看见方棠狂喜的神色又将话咽了回去。只得赶紧将药丸化在水里，给萧立服下。见方棠面色有些好转，这才开口道：“方将军，这药有些年头了，部分药力已经散了，若是能一开始就给大将军服下，剩下的药力也够用了，但现在都这个时候了，恐怕不行了。”
方棠闻言如遭雷击，满怀希望的表情僵在脸上，慢慢碎掉，半晌方道：“你是说，我师父醒不过来了？”
帐内的空气像是被冰冻了，安静到压抑。
事实如此，这不是可以美化的事，薛名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服药后半个时辰之内，若是用金针刺穴，大将军可以醒过来，但会在半炷香后气绝而亡。若是就让大将军这么昏睡着，能坚持三天，三天之后，血尽而亡。”
大家好像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外面杂乱的脚步声、伤员的抽气声一一清晰可闻，大家都在等方棠做决定。在场的人中，论亲疏远近、职位高低，方棠都是不二人选。
“棠姐，让大将军醒过来吧，可能大将军还有话要交代呢。”
说话的是一个几天前才被萧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方棠记得他叫付庭，临危不惧，有勇有谋，这是师父对他的评价。
“……下针吧。”
方棠听道有个声音从自己口中出来，接着是一根又一根的长针没入师父发间，青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开始变得红润。
随着最后一根金针没入，萧立的眼皮动了动。
“师父……”
阵前摔碗、单枪赴会的少年将军，此刻再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剩满腹的委屈与心酸。
萧立慢慢睁开眼睛，见到众人神色，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我还剩多久？”
“……半炷香。”
半生风雪都是在这塞北看的，如今英雄落幕，终是要落叶归根回故里了。
“够用了，去把大家都叫来吧。棠儿，你当时喊大王子已死，你确定他死了吗？”
“我当时有两箭都射中了，其中一箭是射在脖子上，应该是必死无疑。”
“好！黄格，去拿笔墨，我口述，你来写。”
黄格是军中负责文书之人，平常亦有诸多奏报由他执笔。
方棠想起出征前师父的话，终是忍不住了，一时无尽滋味涌上心头，尽数化做泪珠滚滚落下。
萧立用眼神安抚方棠，缓缓开口：“陛下亲见。臣于九月初于我方探子得知匈奴大王子南下亲征……归德将军方棠，年方二十四岁，三百步之外三箭齐发，射杀敌首于马上。忠勇绝伦，竟有名将之风……”
“棠儿，扶我起来，我来落笔。”
方棠将师父小心扶起，又让人将案桌移到床边。
萧立手上没有力气，落笔很是不稳。写了一辈子的名字，从少年时的铁画银钩，到后来的遒劲有力，不曾想，最后一次如此松散软绵，只有顿笔处依稀可见当年风骨。
“黄格，拿去加印了发出去吧，走急递。”
戎马半生，和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不是家人，而是眼前的这些兄弟们。萧立一一看过面前每个人的脸，有自己提拔上来的，也有提拔过自己的，纵然有些人立场不同，但都是可以托付后背的过命之交。
“没时间了，就不等谢进了。从朝廷收到战报得知我的死讯，到陛下任命新的大将军，这中间的一段时间，大将军之位空悬。但匈奴虎视眈眈、狼子野心，塞北十万大军不可一日无主。”
“方棠从小在军营长大，十五岁上阵杀敌，至今已有九年，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场，斩获敌军首级已过千数，累累军功，有目共睹。我走后，让方棠暂代大将军一职，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将军面面相觑，方棠一直都是大将军属意的人选，也确实有能力。但谢进与天家关系匪浅，谢贵妃仍旧宠冠后宫，若是陛下任命谢进为新的大将军，那他们……
“朝廷任职文书下来之前，人事任命应该由大将军决定。末将没有异议。”
“小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的能力品行大家都看在眼里，我支持她暂代大将军一职。”
几名老将带头表态。
“方将军的确勇冠三军，不过大将军一职并非只需带兵打战，还有其它事务性工作想必方将军不够熟悉。”
“虽是暂代，但事关近十万将士，我认为方将军还是太年轻了，应选一老成持重之人为好。”
这是一些中年将领，比方棠早上战场，如今职位大多在方棠之下。
“什么时候将军年轻也成了问题，霍去病二十二岁封狼居胥，不年轻吗？孙策二十岁横扫江东，两年之内一统江东六郡八十州，谁又敢说他年轻！武将本就与文臣不同，历史上少年英才不知凡几，怎可以论资排辈定先后！”
说话的人是付庭，一天之内，两次出头，方棠彻底记住了他。
一些新提拔的年轻将领紧接着表示支持，人数过半，大局已定。萧立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
“那就这么定了，至于文书等事务方面，黄格你多帮帮她。刚刚才结束一场恶战，还有很多残局要收拾，大家都下去忙吧。”
“是。”
拥挤的营帐重新变得空旷，萧立再也坐不住，躺倒在了床上。
“师父……”
萧立在方棠的帮助下重新躺好，喘了几口气，道：“你心性坚韧，凡事拿得起放的下，对你我放的下心；阳儿是男子，在朝廷磨炼了几年，有同窗同年相互帮扶，我不当心；你师娘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和我分离，有阳儿在，我也能放的下心。唯独玉儿，她生性要强，嫁到卢家七年，书信从来喜不报忧，我只怕她过刚易折。”
萧立缓了几口气，接着道：“阳儿自保有余，却无法给她姐姐遮风挡雨。棠儿，我走后，你有机会回京，记得代师父多看看玉儿。”
方棠握着萧立的手道：“她也是我姐姐，有我在一日，必不教姐姐承风受雨。”
半炷香时间已到，方棠话音未落，萧立的手已从她手中滑落，英雄落幕。
方棠注视师父的容颜，沉默良久。亲手为他穿上铠甲，退到下方，双膝跪地，朝着床上郑重磕头三下。
“报！方将军，谢将军回来了。”
秋末的草原沙子是金色的，草也是金色的，此刻残阳如血，照在满地金黄之上，竟有不尽的肃杀之意。
谢进带着亲卫朝着萧立的营帐走来，朝方棠关切问道：“大将军没事吧？我刚从……啊——”
方棠见到谢进根本不管他说什么，上去就是朝他脸上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接着拳脚更是如狂风骤雨般落在谢进的身上，拳拳到肉，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时间。
方棠大开大合，身法极快，谢进的亲卫根本进不了她的身，只得去喊人过来。
“住手！小棠，你师父还在里面，你要让大将军最后走的不安心吗？”
“将军私斗，视军纪何在！”
方棠沉默不语，直将谢进打到爬不起来，才收手道：“大将军已经走了。”
众人闻言俱是沉默。
这场闹剧最终以方棠自请领罚二十军棍结尾。
方棠和谢进分别被抬回各自的营帐，一个身体朝下，一个身体朝上。
桃子仍旧没有出现，方棠不得不死心。她趴在床上，手中拿着布满裂纹的护心镜，脑子里一幕幕闪过出征那夜桃子的表情、动作、说过的话，所有迹象都表明桃子有问题。可是她想不明白，她对桃子有救命之恩，四年来，她们同吃同住，无话不谈。在她心中，桃子就是妹妹，单纯可爱，毫无城府。
方棠的世界在这一天一夜里天翻地覆，从小一起出生入死的六个亲卫只剩一个；当做亲妹妹的人给她下药，背叛她；师父也走了，她又没有家了。
方棠想，原来这就是孤独，好像四周都是茫茫旷野，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根据我们在匈奴安插的探子所说，大王子被射杀，大王子母族那边认为是呼衍茂图护主不力，要求单于下令处死他。单于没有同意，他认为呼衍茂图杀了我们萧大将军有功，功过相抵，不罚不赏。但大王子母族那边不依不饶，现在呼衍茂图已经被卸了兵权，在家闭门不出。”
“他们现在新的首领是谁？”
“还没有定，听说几个王子都在争夺兵权。”
争就好，总算大王子没有白死，只可惜呼衍茂图还活着，看来单于虽然老了，却还没有糊涂。
卸了兵权也好，她可以放心送师父回京了，来日他们战场上再决高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听说从来不近女色的呼衍茂图最近收了一名女子在府上。”
“知道了，这种与大局无关的私事就不必报了，下去吧。”
方棠阖眸，桃子还是没有消息，将茶水拿给大夫查看，却并未发现问题，身体也检查不出任何异样。一切了无痕迹，若不是碎掉的护心镜还在，恐怕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已经是冬天了，塞北的风一日冷过一日，这日方棠在查看完粮草回营的路上，发现风中飘起了雪花。
方棠最近都在熟悉公务，站到师父的位置，才知道师父在工作之余还能抽出时间教导自己有多么不容易，巡查指导练兵，各种军需物资采买运输发放的账目核对，分辨整合情报，还有人员的调配奖惩等等。另外，还要和朝廷兵部户部的那些老狐狸远程扯皮，已经开始下雪了，运来的冬衣却只有自己上报申请数量的一半。
“报！大将军，朝廷的内侍带着圣旨来了，此刻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