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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祠堂

夕阳的余温点燃了祠堂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跳动不已。

梁昭吹灭手里的火折子,对着香案重重磕了三个头。

然后从善如流地拿过供奉的果子,仰躺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啃食起来。

左脸还肿着,梁昭把果子绕在右边,忍痛啃着。

梁昀今日罕见地动了气,梁昭也在气头上,一来二去,就被打了一掌。

多亏严管事挺着一把老骨头在中间拦着,不然这兄弟俩得闹到分家。

府中人都睡了,这会儿只有堂外树上的鸟虫极轻地叫。他啃净果核,随手扔在地上。

果核蹭过四散的衣摆,沾着尘土骨碌转了几圈,被桌角拦了下来。

梁昭倏地叹了口气,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侧头看向窗外的弯月树影。

太静了。

他转了个头,望向桌上的祖宗牌位。

错落的牌位摆在桌案上,最下边的那个是他的爹娘。牌位旁边的白烛滴着蜡水,沿着柱体淌下去。

烛火映亮牌位上的字迹,十余年过去,梁家只剩兄弟二人守着偌大的相府。

他翻身坐起,又磕了三个闷头,拿着果子在牌位前嚼一会儿停一会儿。

烛火晃动,正把果核扔去与桌角的果核兄团圆之时,祠堂的门缓缓打开,当归的脸映在惨白的月光下。

梁昭拿着果核的那只手停滞在半空。

撕心裂肺咳了一阵,梁昭把当归招过来,半张脸因咳嗽发出阵痛。

当归屁颠屁颠地小跑进来,后腿一撅,踢上祠堂的门。

梁昭起身接过他怀中的锦被,整齐地铺在蒲团上。

见云见势扑到被上打了个滚,眼中尽是背人行事的兴奋。见梁昭督他一眼,才将将停住,正经地问了一句,

“公子,丞相关你干嘛?”

这话问了不如不问,正打在梁昭憋闷的心上。他心酸地将棉被的一角折起来,利落地捂在没心没肺的那人脸上。

被下的人挣扎不动,笑着告饶。梁昭松了手,轻轻踹了他一脚。

当归一骨碌爬起来,不敢再问他。

“跪那儿,磕三个头。”

当归觉得自家主子说的有理,一个外人闯进他家宗祠,理应磕几个头。

他没争辩,跪在堂前磕了三个头。

梁昭听那磕声声大如雷,想起自己那几个偷懒的闷磕,心虚地挑了个最大的果子递给见云。

见云愣了愣,

“磕头是要果子啊?”

“不然我让你磕头作甚?”

当归一时无语凝噎,接过果子坐在锦被上。他咬了一口,细细嚼着。

梁昭从蒲团里拽出一根长长的干草,在手里随意缠弄着。

“严叔让你来的?”

“公子,你也太不信任我了。我自然是发自内心想过来陪你。”

梁昭呵呵一笑,显然不信。他捡来的这东西是个好吃懒做的,他心里最清楚。

当归啃完果子,朝窗外一扔,就关上大开的窗扇,隔断了森白幽冷的月光。

祠堂黑下来,梁昭摸索着缩到锦被里,撵人出去。

“夜深了,你走吧。”

窗前的那抹黑影顿住,迟疑着说道,“要不,咱去给丞相服个软?”

梁昭随手抓过一个物件,扔向半闭的门。当归飞速关上门,顶着寒风溜了。

正值寒冬,梁昭赌气缩在祠堂里,许是祖宗恼他没大没小,吃下肚的两个果子后知后觉地发起凉来。

冷热交替,梁昭难受地咳了咳,周身的血时流时停,眼前阵阵晕眩。

捱到公鸡啼出晨阳,严管事推开祠堂正门,惊叫一声。

梁昭从混沌中睁开眼睛,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

他从蒲团上爬起,趁着严管事喊人的功夫跑了出去。

严管事嗓门不大,一把年纪了还在操心。

“公子,你跑什么呀。”

梁昭没答他,向府门处跑,死到临头才知道严管事刚才的话不是疑问。

梁昀正在院中等着。

前些日子落的雪还未化,稀稀落落地挂在枝头上。

一阵清风卷着雪屑飘到地上,梁昭从浑噩间理出一丝清明,哑着嗓子喊,

“给我叫医官!”

医官姗姗来迟,给梁昭摸了脉。严管事吩咐下人端来一盆水,给他的脸降温。

他粗糙的手拿着巾帕覆在梁昭额头上,语重心长地说,

“公子,你说你何必伤了大人的心呢?”

梁昭没吭声,脑中一片混沌,眼瞧着就要归西了。

严管事自说自话忙活了一阵,堪堪把滚烫的额头弄凉。

梁昀踱步进来,卷着几片风雪。梁昭打了个哆嗦,瞥了兄长一眼。

梁昀将大氅褪下,随手搭在架子上。

“要去给陛下报信?用不着你去通风报信,陛下早知道了。”

“你是我亲兄长吗?”

梁昭揭下额头上贴着的帕子,脸侧发着烫,木然问道。

“你是我捡来的小叫花子。给我在府里老实待着。虞家世代忠君战功赫赫,不是你们能随意糟蹋的。还有,你瞎掺和什么?怕命不够硬吗?”

梁昭猛地站起身来,哪料病急不由身,晃了晃跌坐回床榻。

“分明是他滥用职权,强押了窦无束。我这脖子,还是他让劈的,你瞧!“

梁昭翻开衣领,把脑后的头发拢到身前。

洁白的里衣下,淤红了一片。

梁昀没去扶他也没理他,只是叮嘱,“等药煎好,喝了好好睡一觉。”

梁昭乱蹬了两下,心烦意乱地扯着锦被盖过头顶。不多时又觉得热,一脚踢开。

梁昀走出门,复又折返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梁昭。

“脸疼不疼?”

梁昭接了药,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梁昀屈起手指,指节在梁昭微肿的脸上狠戳了两下,转身走了。

兄弟俩一言不合地演了出默剧,当归和右相擦肩而过,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药。

梁昭正缩在被子里咧着嘴抽气,他瞧着床上鼓起的人包谄笑一下,开口带着窝囊气,

“公子,严管事说你不喝药就剁了我。”

梁昭:“…………”

主仆两人的性命被捏在他人手里,梁昭掀开被子接了药碗,仰头灌下。

药渣含在嘴里,他皱着脸搁了碗。当归十分机灵地递上一个糖块,说道,

“公子,咱翻墙吧。”

梁昭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不翻了,让窦无束那东西自生自灭。”

当归“哦”了一声,干脆盘腿坐到梁昭跟前。他知道梁昭说的是气话,还是说:

“传闻虞小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把窦公子给打了。”

梁昭躺下来,额头还烫,脸颊如火。身子是冷的,冷热反复间,一股难以抑制的痒意涌上喉间。

他咳嗽几声,轻声叹了句,“随缘去吧,窦无束的命丢不了。窦贺源这些年敛财毫不遮掩,早晚会惹出祸事。”

积雪未消,虞君骁从守正院走出来,拧眉叫来守正院指挥使。

人长得周正,四十余岁的样子。

段德立溜着步子过来,略有沧桑的脸上分明是一股媚上之态。

“小将军有何吩咐?”

玄都里共有两院,初设之时即要共同为陛下办事。

梁昭管破道院,这些年越发得了陛下恩宠。他管的守正院屡屡出错,不上不下地缀在人家后面。

到如今,已经是个空架子,府司里破败地不成样子。

成日无所事事,老段也就灰了心,平日做事都带着几分猥琐懈怠。

那些蒙祖荫进来的世家子弟也更嚣张了,今日竟然有人不来当值了!

他弓着腰跟在虞君骁身后,在寒风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小将军鼎鼎有名,还是陛下亲派暂代守正院监事。

——啧啧啧,终于来了个挑大梁的,他老段跟着小将军有福啊。

正在心下感叹,虞君骁拍了拍段德立的肩。老段吓得跳开三尺,七魂丢了三魄,就差飞了。

“……”

虞君骁收回手,也受了一惊。

屋檐上的积雪倏地抖动,沿着长瓦哗啦啦地掉下来,泼了段德立满身。

段德立打了个哆嗦,四肢齐齐发动,一阵狂舞把雪抖搂下来。

虞君骁见老段抖了雪,跑离了倒霉的屋檐。他叫住一身狼狈的老段,正色道,

“指挥使,窦尚书前些日子都和谁接触过?”

“这我还真没留心,”段德立站直身子,哈了哈腰,“破道院指挥使应该查过,要么我去找梁指挥使要来?”

他耳目有限,还没听闻梁昭和虞君骁的恩怨。

虞君骁拦住他,“不必了,我回玄都太急,还没同指挥使喝一杯呢。走,我请你吃酒。”

段德立讪笑两声,“我不擅饮酒,小将军抬举我了。”

虞君骁笑了笑,好脾气地勾着段德立的脖颈。

“如今我在玄都,兼任的是监事一职,段大人不必同我客气,称呼我名讳就好。”

“哎哎哎,不行不行。”段德立拱了拱脖子,配合着虞君骁。

“我还是叫监事吧。监事叫我老段就好,手下的人都这么叫。”

“那好,咱去来福酒楼喝两盅?”

段德立直着身子,觉得背不弯了浑身刺挠。

虞君骁半搭着他的肩,微弯着腰。老段又拱了拱脖子,虚着声,

“虞监事,你长得可真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