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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樊楼

承历六年,塞外飞雪。

哄闹声沿着樊楼盘桓而上,吵亮了茂柳街的花灯。

梁昭站在樊楼悬挂的花灯下,碎落灯影撒了满身。

扑鼻的异香在鼻腔内横冲直撞,顷刻间绕满了周身。抬脚走过门前兜揽恩客的樊楼女,就是锦帐明灯的大堂。

梁昭穿过台前挤成一簇的人群,染了满身的金粉气。

身上的肃杀冷气被嬉闹抹去不少,打眼瞧去,更像一个闲来逛去的清俊公子。

“陈大人赢得美人归,菊阁有客!下一局轮到谁了?”

身穿锦衣的富家公子张嘴狂笑闹成一团,堂中喧腾。

句中所言的陈大人早已搂着人爬上高高的木梯,一脸得意相。

梁昭垂着眸子,跟在陈大人身后,拾级而上。他身着窄袖长袍,修长的腿在袍下若隐若现。

野鸳鸯进了菊阁。

梁昭脚步一转,停在一旁的竹阁前。

“梁昭如今这般肆意妄为,还是多亏了他那兄长。不然,就凭他尚未及冠的年纪,怎么能身居高位?”

尤凌风坐在藤椅上,伸着干瘦的手脚笑道。

这话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酸气。

乐人在一边弹着丝竹弦器,轻妙的曲声被他这话搅得有些不禁听了。

竹阁内的这群人多是家中的宝贝疙瘩,平日胸无大志倒也乐得自在。

闻言,他们皆是一愣。

窦无束皱着眉,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

“大殷早就破了驸马不得入仕的先例,如今驸马爷早已及冠,怎么就没有个一官半职?”

尤凌风脸色一僵,随即涨成了猪肝色。

窦无束是当今吏部尚书的独子,平日就是被千恩万宠的主儿。

他嚅嗫着唇,眉眼间多了几分怯懦。

“我爹偏袒老二,这……再说了,我没有他那般俊秀的容貌,如何能诱哄陛下?”

哐——

木门被踹开,晃晃悠悠来回颤动几下,蔫蔫地贴着墙角,门后的一张冷脸露了出来。

梁昭殷红的嘴角向上一挑,平静无波的眸子淡淡地望着尤凌风,话里淬着冰碴。

“驸马爷如此明白,不如给我演上一出,让我瞧瞧是怎么诱哄的?”

他刚下职,在诏狱沾染的血腥气还未散尽。

尤凌风同他离得近,那股浓烈的人命味儿瞬间捏紧了他的咽喉。

他咽了咽口水,嘴硬地叫嚣,话却软了几分。

“我虽没见过,料想指挥使也会仗着自己的好姿色为自己谋些好处。”

“是么?”

梁昭抽出刀,脚踩着他软塌塌的大腿,近身用刀尖挑起尤凌风的下巴,

“驸马爷瞧瞧我,你要给本官什么好处?”

那双透亮的眸子里满是杀意,闪着银光的刀尖抵在他的下巴上蓄势待发。

尤凌风向后仰着身子,鼻尖盈了些刀上的血气。他眼瞳巨颤,对上梁昭泛着冷光的双眼。

惧意忽然涌上四肢,他迭声怒骂,连钱袋都未拿起,推开梁昭径直走了。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竹阁里噤了声。

梁昭未到及冠,就统管破道院,还是金澧卫的头头,众人虽不与他交恶,也不会有多亲近。

金澧卫分设各地,到处都是天子耳目。这几年金澧卫大行其道,搞得人心惶惶。

谁家都有个一星半点的罪责,难说全是清明。他们自然不会和梁昭搭腔。

多亏窦无束及时吆喝了几声,热闹才恢复如初。

梁昭抿嘴坐下,缓缓将刀收回刀鞘。

他从燕州赶回来,累极了也不想回府,想来想去也只有此处能来了。

梁昭不是很凶的长相,眉眼平直。不刻意压眉的时候,眼型微圆,透出几分澄澈来。

此刻,梁昭的眉眼像他的心绪一样低沉,加上身上的血腥气味,显得凶狠极了。

他微微向后靠着椅背,身躯松弛下来,露出几分疲态。

窦无束见惯了梁昭这幅凶狠的模样,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松开身侧的人,横着身子擦过梁昭的腰侧。

梁昭打了个哆嗦,按住窦无束的手腕。

“干嘛?”

窦无束古怪地瞧他一眼,手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怎么?昨夜陪哪个妖精把腰累坏啦?”

梁昭瞧那钱袋丰盈肥满,从窦无束手里截胡,挂在自己腰上。

窦无束财大气粗,不在乎这些小钱,没能抛了这身富贵的气派和梁昭争抢。

“这话可别乱说,我哥听见能生吃了我。”

梁昭收了钱袋,接回话茬。

窦无束被这话逗笑,把玩着手里金贵的扇子笑说,

“不至于,梁相也来过。”

梁昭眉头微动,

“他来做什么?”

窦无束想了想,

“也就前几日,梁相和一位大人来过这里。我那时急着找青竹,记不太清了。”

梁昭若有所思,悄悄抓住了兄长的把柄,侧身拾起茶盏。

他用两根手指拎起茶盏,上面隐约可见大红黏腻的口脂。

“这就是你说的好茶?”

窦无束挥挥手,让人换了个茶盏。

“尤凌风用过的。长公主下嫁给他,不知遭多少罪。”

说罢,身旁的樊楼女素手递来杯茶,“公子消消气”,随后,停顿了一下又问,“青竹是谁呀?”

“……”

梁昭见他忙于与那女子逗乐,就半躺在木椅上,捏着茶盏时不时啜饮一口。

茶水温度正好,品后回甘,清润解渴。梁昭多喝了几口,疲惫的身躯也舒缓不少。

周遭的混账公子们不管旁人的恩怨,毫不在意地与樊楼女调笑。

嘭——

一声巨响自门外传来,木门被人一脚踹飞。

那张材质不佳的木板突遭横祸,抵不过再次被撞,横躺在门框前。

那只靴子还惊愕地停在半空,从屋内瞧去只能瞧见包裹结实的小腿。

竹阁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齐齐噤声。

唯有拖沓绵延的丝竹声慢了半拍才将将刹住。

梁昭正对着门,许是太累,这变动勾不起心里的一丝波动。

他一手拿着茶盏放在嘴边,抿茶间对上了那人的眼睛,不甚明了地压了下眼皮。

老鸨揣着肥大的身子蛮横地挤开官兵,哭天喊地地抚着门板像是抱着自己早夭的孩子。

竹阁的寂静渐渐破开,随着老鸨的哭诉变得哄闹起来。

这群公子不是吃素的,祖荫遮天,立即起身,七嘴八舌地叫嚣。

“你是谁派来的?叫什么?”

“好大的胆子!”

虞君骁收回迟滞的小腿,站在瘦小的门板前,尤其是这些四体不勤的败家公子前,高得让人仰望。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令牌,慢声止住众人的询问,

“陛下亲自下旨,命本将军查案,诸位都是樊楼常客,不经意间染了人命,还需好好配合。带走!”

“你这是押人还是请人?”

“知道我爹是谁吗?”

众人奋起挣扎,用拳砸着士兵身上坚硬的甲胄。

竹阁乱成一片,老鸨为自保,早就夺门而出了。

茶碗在混乱中被扫到地上,这些士兵顾忌着贵人,没用蛮力,竟被撒泼无赖搅得难以下手。

梁昭站起来,在混杂声中抽出青玉刀,看准时机,投了出去。

青玉刀刮起的风扫过一人的鬓角,纷乱止住了。虞君骁适时开口,

“本官姓虞,真是不巧了,还是定边侯世子,刚好能压你爹一头。”

这下鸦雀无声了,抱琴的乐人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不小心压出一道凄惨的哀音,两股战战地跪下来。

梁昭眉心猛地一跳,眼风扫过看热闹的窦无束。

后者恨不得抓把葵花子凑趣,全然没察觉这火已经烧到自己身上了。

见梁昭如此,他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出声询问,

“虞世子,都知道你盛名。我们去了还能回来吗?”

“……”

梁昭咬着牙,没在众人面前折他面子。

这混账东西,作的一手好死。果不其然,虞君骁笑得温和,

“只要劳烦诸位公子走一趟,做个记录。窦公子,你同温行褚学过功夫,还得多待几日。”

窦无束抬头,眼中闪过数千情绪茫然和疑惑,最终定格在信任上。

适才同他交谈的女子早就吓得跪倒在地。

他站起身来,走过跪成一片的樊楼女,抬起扇柄指了指自己,

“我虽平日不靠谱,但与温师傅相处过几日,印象还算深,一定知无不言。”

梁昭悍然拨过正要给自己卖个好价钱的窦无束,几步走到虞君骁跟前。

他拔出闪着银光的青玉刀,刀尖直指虞君骁。

虞君骁轻笑两声,好似才瞧见他,“嚯,梁……指挥使?”

梁昭在去燕州押人的时候见过虞君骁一面,这人有些无礼,借着错身的空当摸了把他的右腰。

流氓行径。

此刻,虞君骁被刀尖指着,面色不变。

他的眉眼生得张扬,齐齐飞向鬓角。只是神色稀疏平淡,不太显露锋芒。

在梁昭充满冷意的质问中,倒显得温和有礼了。

“听虞将军的意思,窦公子若是随你出去,怕是回不来了。”

虞君骁伸出两指夹住刀刃,稍一用力,撇到一边,两人四目相对。

梁昭身上盈着多年积攒的肃杀气,他把刀偏回去,挡住虞君骁的双眼。

虞君骁凝眸回望,心突然冷了几分。

“陛下亲赐令牌,让我奉命查案,谁敢不从?”

虞君骁举起令牌厉喝几声,眸中射出两刃寒光。

窦无束好像在两人的交谈中知道了什么,脸色渐渐白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将梁昭的手拉下来。梁昭扭过来看他一眼,窦无束惨笑两声,

“你知道他,虞世子要押人可没有押不走的。”

梁昭哽了哽,收了刀,说道,

“虞君骁,办案何必伤及无辜。冤有头债有主,窦无束身无官职,与你有什么牵扯?”

虞君骁猛地劈手迎向梁昭,梁昭瞳孔紧缩,闪身退开。

身后的莽兵举起刀鞘,狠力砸向梁昭后颈。

虞君骁轻呼一声,忙捞住瘫软的人,横了那官兵一眼。窦无束接着被官兵按住,

“走!”

窦无束不愧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自己双手被扣,还不忘回头看抱着梁昭的虞君骁,他冲虞君骁眨了眨眼,用口型说道,

“好好抱!”

浩浩荡荡的人群从樊楼中奔涌而出,惊散了楼内外蠢蠢欲动的大小流氓。

暮色苍茫之际,梁昭才悠悠醒来。脖颈传来剧痛,他抽着气,从矮榻上爬起来。

青玉刀斜放在案几上,梁昭站起来揉着后颈,摇摇晃晃地拿过刀向外走。

门外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抱胸望着守正院外的夕阳。虞君骁半张脸陷在屋内,橙红的光洒在另半张脸上。

梁昭晕乎乎的视线只能瞧见那高挺的鼻梁上横了道笔直的金光。

这幅美景梁昭无心观瞻,他一手按着后颈,一手将青玉刀横在那人的肩颈处。

刀未脱鞘,上面凸起的纹路摩擦着虞君骁的脖颈。

虞君骁回神,姿势未变。

“摩罗在哪儿?”

“温巡使身死燕州,尸身有银针直穿眉心,燕州只有摩罗会此招数。我去燕州时和小将军说了,押回诏狱。”

脖颈疼痛难忍,梁昭咬着牙,用力把刀压在虞君骁喉结。

虞君骁脖间一紧,想起两人在燕州的冲突。

“指挥使在燕州时,我可将摩罗交出来了。南疆人都会此等巫术,温行褚是谁害的可没有定数。指挥使最好待摩罗好些。”

梁昭:“虞将军查起案来不管不顾,可曾想到摩罗?你们燕州民风彪悍我不管,到了玄都,竟也能目无王法。”

他想起燕州的遭遇,接着说道,“呵,你们燕州莽夫只会打杀,我和虞小将军只见了两面,身上就有两处伤了。”

虞君骁神色不变,

“那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我本意是想摸摸指挥使的腰,不成想被身边的人会错了意,用上了枪棍。”

梁昭:“……”

虞君骁喉结滚动,微微侧头望着梁昭笑,

“我如今做事都是得了陛下恩准。况且,咱们的交情,你要告我吗?”

“什么交情?”梁昭冷笑一声,“少套近乎。”

虞君骁耸耸肩,把长刀别下去。

“既如此,指挥使不念旧情,也别怪我了。”

梁昭拄着刀,不在意地往前走,

“虞将军好自为之吧。”

暮色流荡,金色的日光斜过城墙一角,洒在青石板上。

虞可爱:我的武力已经这么高了吗?(摸下巴)

阿昭:有我那一脚加成,你太弱了。。。

第1章 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