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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 8

我冲到卫生间门口打开门,纪乐正蹲在老旧的瓷浴缸里,淋浴头“哗啦啦”喷洒着冷水,他可笑得像是一株不幸长在草坪里坏掉喷头旁的小野花,被滋出来的水打得直颤,头顶的纱布已经吸足了水,隐隐透出红色,多余的水顺着五官的走势成股流下,蓝色的校服裤子也已经湿透。

纪乐抱着双膝浑身发抖,在我进门的那一刹那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挂满水珠,瞪大的双眼里只有惊恐,下眼皮也随之微微跳动,没什么血色的双唇紧紧抿住,随着一声雷,他身子略微抽动一下,慌忙往很深的角落躲去。

我立即上前关闭了淋浴头,从一旁的毛巾架上抽下一条浴巾盖在他身上,纪乐不自觉将脑袋挪到离我更远的位置,却在我一再强迫下泪眼盈盈,他的那种表情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是个坏人。

他无处可躲,挥手时打掉了浴缸台上放着的瓶瓶罐罐,见我越靠越近索性跪在浴缸里,双手合十像只搓手的苍蝇,呼吸渐渐急促,说话时带着哭腔,“我不认识你……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了,我家里有钱,我让我妈给你拿钱,你别碰我……你让我回家,我回家了就给你取钱好不好?别碰我……别碰……求你了……”

“是我!”我蹲在浴缸外头,两只手扒在浴缸的边沿,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水垢黄污被压在手下,我的目光随他而动,却不敢去触碰眼前这个抖若筛糠的人,纪乐的身后有扇只够一个人钻出去的窗户,我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会顺着窗户从四楼跳下去。

我慢慢将手伸向他,是否抓住全在他的选择,“纪乐,把手给我,我们先从卫生间出去好吗?”

墙壁上的瓷砖只贴了一半儿,再往上则是刷了白色涂料,黑霉已经爬满了棚顶,比学校水房里尤甚,楼上的下水管时不时传来“哗啦啦”冲水声。

晦暗天光穿过卫生间木窗上的玻璃贴纸,无数色块被黑色线条分割,最终化作一块块彩色的光斑散落在他的脸上,坏掉的淋浴头仍一滴滴往下滴着水,落在他的脸上混杂了泪痕。

纪乐像是一张黑白线稿,毫无自主选择的机会就被涂上诡异的颜色,如果非要我描述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掐细了嗓子,对一切情绪不加掩饰,甚至更加夸张表现出来,而我对眼下这状况摸不着头脑,却被他情绪感染,也变得紧张起来。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叫区云!区云!不是你说的什么纪乐!”他压低声音喑哑低吼,可当愤怒冷却后敌意变成了一声声哀求,他也成了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姐姐,你帮帮忙,帮我联系我妈妈好不好,让她来接我回家,求求你,帮我打个电话就行,你要多少钱我妈都会给你!你别让他把我抓走!”

我的手顿在半空中,难不成脑震荡真的会失忆?还是间歇性失忆?可纪乐所说要抓他的人又是谁?“这儿就是你的家,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我会帮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纪乐那双泛着星光的眼满是渴求,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了一点儿,“这儿是我家?你会帮我?”很快那点儿希冀就被一把绝望的火焚烧殆尽,什么好东西都没在他心里留下,“不……你不会,你会缄默不言,捂住眼睛和耳朵,甚至是嘴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越发迷惑了,他的这句话让我想到墙上贴着的那些画,缺少五官,颜色妖异,将老旧的房屋妆点一如鬼怪故事里的魔窟,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卫生间里的异味儿与潮湿搅拌在一起黏附在我的鼻腔里,有种低血糖就要来临的感觉,只好走到门口,打开卫生间的门,站直了身子好像如此新鲜的空气就会在身体里畅通无阻。

恰在此时听见他缓缓开口。

“我都想起来了,

我见过你,

在那个雷雨天,

那条小巷子里,

透过那辆旧轿车后窗玻璃,

我看见了你的脸,

你的双眼里先是悲伤,

之后又变得很是惊恐,

我大喊,

而你却充耳不闻,

我记得你似乎在我眼前站了一小会儿,

看着那个人用擦车的旧抹布捂住我的嘴,

我多么希望你能来救我,

那一刻我在心里祈祷,

如果你救了我,

要我怎样都可以,

我宁愿去死也不想经历那种侵犯羞辱,

但是你没有,

我还记得你那天是如何跑离巷子,

在巷子口彻底消失了身影,

我耳边只剩下裤带夹碰撞时发出的清脆,

就像无雨时的虫鸣,

你不会帮我,也没有帮我。”

天使散着闪耀的光芒挥着翅膀乘风来到他面前,可吟唱的却不是来自天堂的圣歌,而是来自地狱的咒文,天使是拥有华丽皮囊的恶魔吗?还是恶魔都太善于伪装呢?他一直没想明白。

纪乐渐渐放松了身体,瘫倒在浴缸边,受伤的脑袋靠在瓷砖墙上,一双眼斜眸看着我,说不清里头盛着的是恨还是怕。

我的腿开始发抖,一只手握在卫生间的金属把手上,心脏在胸膛里跳得飞快,像是插了电的水泵飞速运转着,身体里的血管几近爆裂,大脑才终于得到了更多的血液与氧气,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幕如黑白电影的画面,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不是真的被篡改过,在梦里未曾出现的面孔渐渐现出轮廓。

一张男孩的脸似乎被印在了那辆灰色旧轿车的后窗玻璃上,在我不断努力想要看清之后真的变得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我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窒息感,记忆里的那张脸也跟着渐渐扭曲,五官离开了它本应该存在的位置,最后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片雾团团的空白。

既然快乐有可能是假的,那为什么痛苦就一定是真的?

“我根本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片刻间天旋地转胃中翻涌,使我实在没办法继续回忆,只想夺门而逃,一只脚刚刚迈出卫生间门。

纪乐的眼睛很毒辣,一眼看透了我的打算,丝毫不留余地揭开我的老底,“姐姐,你又要丢下我不管了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落荒而逃。”

我的双腿像是绑上了沉重的铅块儿,想迈步也迈不动,只能转头看向眼前这个令我感到无比陌生的人。

如果能将痛苦平分,每多一个人共同承担,每个承担的人就会少一些痛苦。

纪乐的脸上表现出不符合17岁的表情与神态,“姐姐,你还要继续逃跑吗?”不等我答又继续说:“还是一样的,哪怕重来一万遍结局也还是一样。”

他的双肩微微抖动,用双手紧紧捂住脸,抽泣声像是毛毛雨打在窗户上,“你是我的一线生机,也是亲自熄灭火光的人,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没出现,我不会有所期待,如果那人是罪犯,而你在我心里就是共犯!当年你明明就有机会可以帮我,我就不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你什么都没做,现在你又说要帮,怎么帮?拿什么帮?一切都发生了,都无法挽回了!姐姐当初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叫人来?为什么只是逃跑了,为什么什么都没做?为什么?!”

“你到底是谁?”

“我是区云。”他的手掌不再并拢,通过指缝足以看清我的脸,哭泣声戛然而止,“我本来可以好好的,是你们让我只能像个鬼一样活着。”

我听完最后一句话心里顿生苦涩,“你想让我怎么样?赎罪吗?去死吗?被愧疚折磨一辈子吗?或者代替你承受痛苦?”说话时我只顾着如果就此解脱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既然不能解决即将到来的灾难,那么就将自己彻底解决,转而言说还是一种逃避,可当说完了我才发现所谓的替他受难就是一个笑话。

果然,纪乐听完也是轻蔑一笑,将双臂盘放在膝盖上,他若是想要看清我的脸一定要微微歪着头,可这平平无奇的姿势在我的眼里却不是那么和谐,足以让我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

“是姐姐欠我的,从现在开始要一点点还给我。”

“你不是纪乐,是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陌生人。”我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背撞在门上,“为什么会是这样?你把纪乐弄哪里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有一点儿长进,只敢把痛苦都丢给我,不管什么事只要他一觉得难以承受就立马躲在角落里装死,我只有12岁啊!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他凭什么这么做?!我还能指望他什么?!”

纪乐慢慢从浴缸里站起身,扶着边沿跨出来,赤着脚踩在浅褐色的瓷砖上,一只潮虫扭着身子悄悄爬过,它大概以为走到下水槽应该就天堂,殊不知却真的被纪乐一脚踩进了天堂里。

他一步步逼近,走到我跟前却是近乎以哀求的口吻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被你忘掉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吗?我可以把你想要的都还给你,比如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纪乐,我甚至可以彻底消失,但你也要把我想要的还给我,好不好?找回你的记忆,找到那个人,做我的证人,证明那些伤害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我的臆想,他们觉得我有病,没人相信我的话。”

纪乐越说越激动,“但我知道我没有!有病的是他们!不是我!这才是最让我痛苦的!”

他希望为我能为当年的事赎罪,这是我欠他的,我看着他的双眸,试着去理解在一个身体里头如何住得下两个灵魂,想着想着身子一软,滑坐在卫生间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