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元年，晋灭景，掳帝后公主无数。
斜阳残照，寒风迫人。
漠北大地残雪斑驳，满目衰草，几个兵丁嬉笑赶着羊群走过。
福宁公主刘臾安赤着身子，披着羊皮，在雪地上艰难爬行，她满面青紫，四肢发僵，却始终不敢停止。
一滴鲜血，两滴鲜血，无数鲜血浸入雪地。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高冠华服，站在宣德楼台，远远一笑。
终于，她匍匐着永远倒在了漠北的冬天。
纷乱的车辙声，繁杂的叫卖声，还有丝丝作痛的脸颊。
“公主醒啦？”
刘臾安睁开眼睛，却是婢女阿梨白净的脸庞。
“你，你怎活了，怎会也在晋国！？”刘臾安飞速蜷缩到角落，声音颤抖。
“公主，您是不是发烧了，怎地开始说胡话了？”阿梨将手中药膏搁在一旁，试图抚向刘臾安的额头。
刘臾安抬起双手，手掌细腻温润，没有常年浣衣纵横交错的伤口，没有经年耕种的老茧，也没有**青紫的双臂与老旧的羊皮。
她恍惚着看向身边熟悉的一切。
车内案桌上青瓷香炉烟雾渺渺，荔枝鲜艳圆润，团花毛毯柔软细腻。
还有额头上阿梨温凉的右手。
这是梦么？
她猛掐自己数下，钻心的疼痛让她弯起嘴角。
“公主？您…”
刘臾安骤地起身，紧紧拥住阿梨，泪如雨下。
“公主，陛下也是在气头上，您别往心里去呀！”阿梨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放开阿梨，眼眸泪光流转，温声道：“本宫不生气，本宫开心。”
她复挺直脊背，抬手掀开车帘，御街两侧熙熙攘攘，百姓叫卖声不绝于耳，她微微眯眼，望向天际，阳光将她的脸颊映得如同上好的白瓷。
真是美妙的声音啊。
她浓睫低垂，长吸一口气，试图安抚砰砰作跳的心脏，复放下车帘，终于确认了自己重生这个事实。
脸颊的肿痛将她思绪拉回。
这大约是绥元十三年，也是她成婚的第三年，父皇为弥补对亲母的亏欠，将她下嫁他亲母娘家外甥肖戊。
肖家孤儿寡母，市井门户，原不堪配她，父皇为抬高肖家地位强行迫她下嫁，她哭过，闹过，最后还是身披吉服嫁给了肖戊。
她与肖戊也曾琴瑟和鸣，然此终结在成婚的第三年，三年来她不曾有孕，那婆母肖氏便愈发地横眉竖眼。
再后来肖戊竟背着自己悄悄养了外室，直到外室怀孕上门讨要名分，她方才恍悟，愤而分府别居。
那肖氏仗着是帝王舅母在父皇面前狠告她一状，说她不尊夫君，不侍公婆。她当即跪求父皇允她和离，而回应她的是父皇绝情的一记耳光。
她轻轻捂住脸颊上那个鲜红的巴掌印，这是帝王的私心。
而后在太子刘珲宫变之际，岑侯一剑刺向父皇，情急之下父皇竟拉住她挡剑，是阿梨不顾性命飞身将她推开，岑侯剑锋直直刺向父皇，了解了他的性命。
数年的掌上娇宠在生死关头尽数化为乌有。
她的阿梨，自幼陪她长大的阿梨为护她逃出也被一箭射死，温热的血液洒满了她的脸颊。
说来可笑，贼子刘珲登基当年，晋国来犯，穆家军尽数战死，晋国一路势如破竹攻破国都，烧杀抢掠。
景国灭亡，那贼人做了皇帝不过一年，便与自己的妻儿一同被俘，景国皇族四散奔逃。
而肖戊背信弃义，竟与那外室勾连，早和晋国暗通款曲，晋军入城，摇身变为晋国高官，他为表对新主的忠心，竟将她献给晋军。
那天的雨很冷，她**着身子被那些个乱军随意侮辱。
再后来便是被掳北上，无尽的凌辱、强迫…
马蹄声纷杂，一声一声敲落在她心间，所有的无助、愤恨、痛苦均湮没在她那对古井无波的眼眸中。
“公主，快别捂着伤口了，让奴婢给您上药吧。”
她放下手，侧着脸颊让阿梨上药，忽冷声道：“凡府中肖戊之物，一律清出，今后再不许肖家人迈入公主府半步。”
阿梨踌躇问道：“公主这是要公然违抗陛下吗？”
刘臾安伸手取来一颗荔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舆车停在公主府门口，仆妇搬出马凳，静候至一侧。
刘臾安带着帷帽，扶住阿梨的手，刚下了舆车，一眼便看到了肖戊身影。
他一袭青衣，脸庞俊雅瘦削，抬眼望向刘臾安。
“臾安，对不起…”
刘臾安只冷声道：“你走吧。”
说罢，转身便进了公主府。
那肖戊被诸多仆从挡住，眼圈泛红地看向刘臾安背影。
过了片刻，朱红府门打开，阿梨带着几人搬出数十木箱，她对肖戊曲腿行礼，道：“驸马爷，这是您的东西，请您清点搬走吧。”
府门再次关闭，徒留肖戊一人呆立。
刘臾安斜倚在美人榻上，凤眼半眯，懒懒啜了一口阿梨捧上的杏仁露，“那人走了么？”
“回公主，已经走了小会了。”
“嗯。”
刘臾安支起身子，抬手示意婢女们退下，忽沉声道：“出来吧。”
一道黑影骤然出现。
他半跪在榻前，高举双手恭敬递上一个锦囊。
刘臾安接过锦囊，展开其中纸条，斜扫一眼，芦花南街十三巷。
哦，那个外室的住所，这个女人大概已经怀孕了。
她攥紧纸条，思索再三，又道：“十六，去把这个女子绑来。”
名唤十六的黑影颔首，随即足尖轻点飞身跃出窗外，消失无踪。
刘臾安抬起长睫，越过重重帘幕，看向门前那颗烟柳，却是满树碧丝摇曳。
起风了，她心道。
她起身走至窗边，唤来婢女打帘，透过窗棂远远望向皇城方向。
天色渐暗，乌云密布，满城风雨。
婢女们逐次点亮府内灯笼，灯影重重，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刘臾安由着阿梨伺候完洗漱，复躺在柔软的绣床上。
她细细算过日子，还有数十日，便是那惊天动地的黄河水灾了。
明暗不定的烛光透过帷幕映照着她姣美的面容，终于她阖眼睡去。
次日。
刘臾安手捏一把小扇，鹅黄罗衫，白裙及地，颇有兴致地逛起了园子。
只见湖面水波潋滟，荷影重重，一条长廊曲折往前探入藕花深处，她缓缓走过长廊，直达湖心，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十六从廊梁上骤然跳下，半跪在地。
“怎么样了？”刘臾安轻摇小扇。
“那女人已安置在西跨院，公主是否去看看？”
“不急，安排好人看着她，好吃好喝供着，本宫自有打算。”
刘臾安转过身去，向前略走几步，随意坐在吴王靠上，向前洒出一把鱼食，满池锦鲤争相吞吃。
十六领命，脚尖轻点水面，飞身而去。
“公主，该用膳了。”阿梨屈膝行礼道。
刘臾安将剩下的鱼食一把扬入湖里，拍拍双手，起身离去，留下身后沸腾的鱼群。
她慢悠悠用完膳，睡了午觉，又看了会话本子，方优哉游哉往西跨院去了。
刚入西跨院大门，一白衣女子立时护住腹部，警惕看向刘臾安。
刘臾安扫了一眼。
嗯，是个娇弱的美人，身段纤细，偏又婀娜多姿，不怪肖戊喜欢。
“别慌呀，没打算拿你怎么着。”刘臾安端坐在女子对面。
“公主殿下，我和肖郎是真心相爱的，求求您成全我们吧！”白衣女子咬牙跪在刘臾安脚下哭求道。
“白霜，是叫这个名字吧，”刘臾安食指弯曲轻叩桌面，“你只需要交出手上的证据，本宫自会让你与肖戊团聚，哦，或者你不想团聚，本宫也可许你一世富庶。”
“什么证据，我不知道！”白霜惊慌失措地看向别的地方，双手攥紧衣襟。
“当然是肖戊通敌的证据，本宫知道的，就在你手里，你不拿出来也无妨，本宫已将肖戊通敌的消息在京都散播出去了，而你却在那芦花街消失无踪，你说肖戊找不到你会怎么想？”刘臾安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阿梨匆忙而来，行礼道：“公主，驸马求见。”
刘臾安冷冷看了白霜一眼，起身便要离去。
白霜却猛然拽住刘臾安的裙角，急道：“我有的。”
刘臾安背对着她，微微一笑，转身将她扶起：“你啊，这些天，就在公主府好好养养身子，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白霜闭闭眼睛，似是下定了决心，道：“公主派人掘开城东林子我父亲白有才的坟墓一看便知。”
刘臾安扶住阿梨的手，笑道：“你也是个机灵人，本宫这就去前厅替你会会驸马。”
阿梨忍住笑意，扶着公主的手，二人走出西跨院。
“公主，您真厉害。”
刘臾安摇着扇子，露出一小截皓腕，“走吧，回屋吃酥酪去。”
当晚，十六便从那坟里挖出几封书信，交予刘臾安。
刘臾安靠近烛火，展开书信，浓睫在她眼下铺上细密的阴影，她看完书信，眼角渐红，前世今生的恨意一下便涌上心间。
肖戊竟早已利用手中职权，与晋国质子合谋走私，牟利无数。
他枉受圣恩！
算来那晋国质子也快回去了，前世他回了晋国便摧枯拉朽般斗倒其他几个皇子，成功继位新君，也正是他灭了景国！
她沉默半响，道“备车！本宫要进宫面见父皇！”
乾宁殿内，景帝正在批阅奏折。
王内官小心翼翼禀报：“陛下，福宁公主求见。”
景帝朱笔略顿，沉声道：“让她进来。”
刘臾安一进殿门，便俯下身子，行了叩拜大礼，随即拿出那几封书信，高举过头，“父皇，儿臣要状告肖戊通敌卖国！”
景帝脸色不变，眼神一转示意王内侍将书信呈上。
他打开书信，眉头渐紧。
半晌，他道：“臾安，皇后这几日常常念叨着你，你去给她请个安。”
刘臾安俯身再拜，由王内侍引着小步退出乾宁殿。
她刚出殿门，便听得殿内几声碎瓷与笔墨纸砚摔倒一地的声音。
父皇怕是伤了心了。
怎能不伤心呢？自父皇寻回生母，那肖家从市井门户一跃登天，圣眷优容，而今却干出这等事情。
“王内官，天色已晚，本宫今日便不去打扰母后了，您回吧。”
夜色深深，几点星子缀在天际，刘臾安拢了拢披风，时为酷暑，不知为何愈发身凉刺骨，她侧身回望宫城，只觉穹汉暗沉，漩涡迷乱，几欲吞噬这重重殿宇，天地间仿若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搅弄风云。
她一步一步走出宫城，周遭灯影渐暗，终于默默叹了口气。
第1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