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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重生

隆冬。

时近中午,京城的天空中依然漂浮着浓郁的血腥之气。

雪被风卷起,又零星落在红叶之上。

游街的侍卫换了一匹精壮的黑马。他一手拉着一根手腕般粗糙的麻绳,一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呼着寒气喊了一声,“快点!”

绳子的另一端拴着几十个女囚,这些人挨了打,又没吃饭,身子虚得很,一不小心就被拽倒在雪地上,往前拖行。

领人游街是一个好活。

往常这侍卫多少要笑上几声,但是如今却是有些烦闷。

他忍不住又一次盯住了队伍中的一个窈窕身影。

那小女娘长得妙极,就是这些日子的搓磨也没有将那美减去半分。

在日光的照耀下,那张脸像是芙蕖一般娇嫩,嘴唇好似豆腐一般柔软,又像花瓣一般嫣红。一双美目虽然空洞无神,脸上也布着些血迹,却又让她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再加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下来,上面零散布着些许雪花,让人觉得哪怕是九天玄女,也不过就是这番模样。

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

更妙的是,这个小女娘是个疯子。

疯子好啊,疯子最好摆弄。

若是放在寻常,那张红色娇嫩的小嘴,他想方设法也要亲上几口。只是如今……他真恨这旁边围观的百姓,又恨他那给他颁了禁令的顶头上司。就是曾经再显贵,如今也不过就是脚下泥一般下贱,瞧得上她都是给她脸了,怎么就动不得?

想到这里,他发狠地抽了一下手中的鞭子,身边就响起一阵呜咽咽的声音,“别磨蹭,快往前走!”

顺便他再把这几天已经练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朗声朝着这凌厉的风雪唱和出来,“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江北陈氏,江中秦氏大逆不道,恶贯满盈,数十年来,阳奉阴违,滥用私刑。致我大夏百姓人心惶惶。另此两家中有通敌叛国者,致幽州大败。朕痛心疾首,以此为愤,故……”

故……故什么呢?哦,她想起来了,故将陈秦二氏褫职抄家,男丁处死,女眷贬为官奴,游街七日示众。

她又做梦了,真是没天理,连死了,都还要做这样的梦。

“小姐……别睡。这大冷天的,睡了会死的。”耳边传来少女的虚弱的警醒,这……是莲子的声音。

莲子?

秦宝扇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浑身火辣辣的疼。

“小姐,他们不给饭吃,我搀不住你……你可坚强点,万万别倒下去啊。”

只是莲子……她记得,莲子在前年也死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谁的声音,居然和莲子的声音那么相像。于是她用了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阵凛冽的风雪。

这是?

她眼前全是模糊的重影,但是哪怕如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在什么地方。雪幕之下,空旷的午门大敞,拥住了凋零的草木,刑台上还有血迹未干,黑青色高耸的城墙上挂着几具尸体,早已被雪盖了满头。

安京。

大夏的都城。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这是回来了?

秦宝扇整个人愣住,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下来。

她又抬头,就看见了马上一张极其不耐烦的脸,她还记得,这是当年拉她们游行的侍卫。她……竟然回到了十七岁那一年……

“快走快走!”领头的侍卫又不耐烦地抽了一下马屁|股。秦宝扇嘭地一声被拖倒在地,灌了满口的白雪。随即就像是一尾死鱼一样,在雪中被人拖行。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快意和怒火交织充斥在秦宝扇的胸腔,让她忍不住大笑出声。

雪胡乱拍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

空旷的午门让秦宝扇的笑声显得格外诡异。

“瞧见那个疯子没?那就是秦家小姐,你们昨儿见着没?像狗一样往秦家那两樽塑像上扑,真是活该。”

“就是,她秦家是什么好东西,往日里见人就杀,这些年,咱们大夏冤死了多少人?府里还有私牢,进去的,没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听说以前有人因为多看了这秦家小姐一眼啊,就被她那混账哥哥剜了眼睛……”

“哎呀,真是恶毒。”

“如今这死的死,疯的疯,报应!诶,报应不爽啊——”

秦宝扇只顾着笑,她只觉得可笑。这个世道,狡兔死,走狗烹,哪儿还有弱者半分辩解的机会?她听着周围的话,忍不住也同他们一同喊道,“报应,报应不爽啊——”

随即,一道鞭子就抽到了她的面前,“再吵你就再单独游一个时辰!”

她的手上瞬时绽开了一道伤口,但是她似乎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疼痛,只缓缓往右转过头,只见在城门前立着好几排被塑成负荆请罪的挂着无数菜叶污物的泥塑,为首的塑像里,她片刻便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然后她的笑容便缓缓消失了。

“小姐,快……您抓着奴婢的腿起来。”

秦宝扇愣了一下,往左看过去,只见一个脸被冻得通红的十七八岁的少女,她长得高挑,眼眶也是红的,似乎很冷,脸上的皮肤都有些龟裂开来,头发更是肮脏不堪。

秦宝扇双眼大睁,“莲子……”

“小姐,您笑什么……”莲子看着秦宝扇又笑又哭的样子,顿时慌了神。她有些绝望,秦家没有了,小姐昨日就有些不对了,别人说她疯了她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是疯了。

却只见秦宝扇喃喃道,“太好了,你没有死……”

莲子听了,顿时就哭了,这是秦宝扇及笈之后第一次看见莲子哭,“奴婢当然没有死,奴婢死了,就没有人保护小姐了。小姐快起来,待会要挨鞭子了……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变成这样……”

秦宝扇想起身,但是她太虚弱了,好几次尝试用手撑地,但没一会就摔趴下去,满目皆是因眼泪而模糊破碎的白雪。只是破天荒的,队伍却停了下来。有人跑上前和领队的人说了什么。

“怎么赶上这个当口来……”领队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将鞭子卷起,吩咐,“叫她们过去避避风雪,别都死了。”

于是一行人被牵着,像一群被赶的牲畜,往右侧的一个塔楼走去。

塔楼里似乎正有大事在发生,秦宝扇见着那领队的侍卫上前却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在门口站着,过一会似乎觉得憋屈,坐在一个小火炉面前抢过别人烤好的酒喝了一口。

“头儿,别人都进去休息了,她呢?”一个士兵小跑过来,指着在不远处孤零零站着的秦宝扇。

秦宝扇才听得那人才呵呵笑了一声,“许得在外头再站一会。”

“这……”

“这什么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人招呼过了,要让她受点罪,咱们就只管办事就行。”

“上头不是说不让动吗?”

“你懂什么?上头只说了让人活着,别出事就好,莫要惹得什么大人物不快……”

秦宝扇闻着塔楼里传出的酒肉香气,只觉得自己有些眼冒金星了,这四周飘飘摇摇的雪花就像是一双双柔软又有力的手,要把她拽得东倒西歪,旁边的声音也尖锐得很,不停地往自己脑子里钻。

“听说今天是那位来了。”

“那位?谁?”

“还有谁?安京城这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顾长浔。”

“不要命了,那人是你这么称呼的……”

说完,便默契地都噤了声。

而秦宝扇却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顾长浔。

她的手缓缓摸上了自己的心口。

终于完全确定自己是回到了从前。因为这一路的事情都跟她以前经历的一模一样,只是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顾长浔是谁。

皇四子,顾长浔。

这个在大夏人人提之而后怕的名字。因并非祥胎,所以一直被冠以母姓。此人生性凉薄,心狠手辣,但是无论风评如何差劲,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是大夏的一座大杀器。他幼年被送去燕国做质子,历时十三年。在燕国,屡战屡胜,立下不少战功。但是秦宝扇在意的不是这些,她只在意一点。

四皇子顾长浔,反了。

他大开城门,带着叛军杀进了皇城。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弑兄杀父。

她秦家,她的父亲和兄长说到底还是得罪了圣上,而如今唯独能保住他们的人,怕不是只有……,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精神,秦宝扇定定地看着远处那扇门,就像是看到了生门一般。哪怕是一场梦,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她都要试一试。

“做什么?别动。”秦宝扇喘着气刚要迈步就被人扯住了,“头儿说了,你,你就站在这里,没你躲雪的地儿。”

“我……”秦宝扇皱眉,她本就被冻得脸颊通红,头疼欲裂,被这么一拽倒是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我头疼……”然后一头就倒在了雪地里。

看到这里,本来还悠悠闲闲一边喝酒一边看美人的领队噌地站了起来,直接拽翻了烤东西的铁架。这要是闹大了,他可没法收场,谁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么经不得折腾,“快!快送到屋内去!”

“好,”手下马上答应,但是又想起什么,“头儿,那偏房没火。”

“生火,生火,你这个蠢材!”

可这一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响动却惊动了门内的人,装了一个多时辰孙子的楼校尉铁青着一张脸,挟着一股木炭燃烧的暖风两三步走了出来,一巴掌拍在了领队脸上,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咬牙切齿,声音却很低,“怎么回事,赶着回家生孩子吗这么着急?声音再大一点生怕里头听不见?!我难道没告诉你今日来的是谁……”

“头儿,我……”那侍卫也自知做错,他本也没想太过分,就只想让秦宝扇在外头多待片刻,毕竟昨日才收了人一袋银子。可谁知就这么凑巧?他本想找个借口,但是随即就见着楼校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指着被众人抬着的秦宝扇,手都在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她……她不就是秦家小姐吗?如今下狱了,是个罪人,还,是个疯子。”

楼校尉气得快要晕厥,“蠢货,她几天前就同萧大人完婚了,只是碍着秦家的事没有放出风声,是官眷,官眷!好,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个女人,你给我救回来。这个地方,肃静。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领队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他只知道找他对付秦宝扇的是林家的人,在京中也是有权有势,他也知道本来萧家和秦家有婚约,可是他没有听说萧家什么时候办了喜事啊。他摸着脸,示意旁边的人将秦宝扇带回屋内,但是猝不及防地,一道尖利的宦官声音传来,“楼校尉,王爷吩咐,进来回话。”

领队这下可更傻眼了,双腿都开始颤抖,王……王爷?

那位……王爷?

于是他忍不住朝屋内主位看了过去,他看不真切对方的脸,只能看到对方身着玄色镶金的衣袍,上面绣着虎啸于林的图案。

灰色重重叠叠的帘幕布把那人的脸遮住了大半,但是依旧能看到堪称完美的下颌。

那人的手上带着几颗华丽的宝石戒指,据说是圣上所赐。为了弥补在外流离的儿子,皇帝将整个皇宫最好的宝贝流水似的往他的府上送。

那男子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声音平淡有力,没有任何情绪,却又好听异常,“怎么?外头的事,本王听不得?”

楼校尉整个人就像是被点穴了一般,僵硬地转过身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殿下误会了,无甚大事,只是下属不中用,微臣知罪。”

“进来回话。”

楼校尉只得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在心中权衡半晌,最后还是说了实话,“外头……晕了一个游街的女子。”

对方似乎品了品楼校尉方才的话,才道,“什么女子,居然让你们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是……萧大人的家眷。”

“哦?”那平淡的声音往上扬了扬,“哪位萧大人?”

“礼部侍郎,萧珩萧大人。”

顾长浔听了,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与此同时,在座的所有人都往前拱了拱,后背发凉,准备随时下跪,“萧大人的字,写得好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声“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吓人得很,而谁都知道,最近参顾长浔的本子很多,而其中最长的那本,正是来源于礼部侍郎萧珩。

“殿下息怒。”众人齐声。

顾长浔却是笑了,“众位大人说笑了,息怒?何怒之有?萧珩大人乃我朝新贵,国之栋梁,既然这是他要保的人,孤自当,照拂一二。”

等到秦宝扇有意识的时候,只听到火盆里噼噼啪啪的声音,迷蒙间,有人在自己上方的台阶之上端坐,锦衣华服,居高临下。

她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饭了。以往游街就是一天,中间不会有吃饭的时候。再加上有人从中为难,她们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方才装晕,直接变成了真晕。

而此刻,一个轮廓俊美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拿着小刀,切下一块烤肉在她跟前细细品尝。

那酒肉的香气混着暖香直扑秦宝扇的口鼻。

她好饿,真的好饿。

而突然间,那人便起了身,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秦宝扇喉头微动。

楼明在下头坐得十分尴尬了,刚才又因为女囚游街出了失误,所以主动举杯,想要喝酒赔罪。但是下一瞬间,他就看见了让他吓得魂飞魄散的一幕。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长浔走下了台阶,到了秦宝扇面前。而秦宝扇这个不要命的,正一把拉住了顾长浔的衣裳下摆往上爬,“大胆!”

秦宝扇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愣愣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还有那块肉。但是就是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热得很,而对方的体温像是比平常人低。她就像是抓着救命的浮木一般寻着烤肉的味道往上爬。然后她就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秦宝扇恍惚间愣住了。

这算是她这一辈子见过最好看的脸了。

眉飞入鬓,薄唇泛红,本应该是一副风流长相,但是在他的神情下,却显出一股森冷冷的意味。

这一下把她惊醒了,她突然间记起来自己在前世的时候其实也远远的见过这张脸,但是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那个时候他站在人群之中,似乎眼角都泛着红色的那种妖冶。妖冶,却又沉静异常。但是一抬眸,就能露出能杀人一般的狠戾。而这一辈子,他的长相依然那般出挑,只不过那层妖冶似乎在眼中消散了。更像是一只来自地狱里的阴鬼。

那阴鬼冷神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一件极脏无比的物件,“萧大人的家眷,很是热情。”

她这才猛然恢复神志,一阵燥热从秦宝扇的脸上升起,却又很快被她压制下去。她像一只立群的幼兽,一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对方。

“放肆,你快些退下!”楼明已经急得快跳脚了,他方才就想冲过去把秦宝扇扒下来,但是人姓顾的不让。私下这样还好说,这周围这么多人呢。这两个活祖宗,一个投怀送抱,一个不推不拒。他能惹得起谁?那姓萧的和姓顾的他惹得起哪个?

秦宝扇骑虎难下,转头却只见她迅速抢过对方手里的烤肉吞下,狼狈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气呵成地行了一个大礼,“殿下恕罪,民女实在饿了,多有冒犯,还望殿下宽仁。”

这一系列动作,让人根本不相信是秦宝扇做出来的行为。

一个大家闺秀啊,如今为了抢一块肉,如此失仪。

她不用看周围,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是因饿冒犯,总比无故冒犯,好很多。

那人却半天没有回应。

她就只听到一声冷笑,“是个疯子。”

于是众人接着聊天,恭维,还看了一曲剑舞。

秦宝扇不知道跪了多久,跪到自己就像一只从冰窟里被捞出来的幼兽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跪姿,浑身颤抖,只能改用手肘撑在地上。垂头从凌乱的发丝之间往外看。

那就是四皇子。

后来让天下闻之色变的四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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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