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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野有蔓草(七)

她梦见叶青玄坐在银灯照亮的竹阁台阶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夏季的山谷夜晚,晴朗的夜空中横贯一道迎合,劈开一隙,照彻人间。

她朝那边走了一步,看见叶青玄转头望过来,冲她弯眼笑了笑。夜晚的小村落很安静,灯烛照得四下无人。叶青玄手里还捧着书,点灯在看。张秋凛走过去,想提醒她“仔细伤眼”,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拉过去按在床框上亲。

“.......张大人总不来找我,我只好看书来玩......”

张秋凛顺势抱住怀中之人,几分茫然:“我落下你了?”

“哪敢。”叶青玄道,“你分一丝心思予我都足够了。”

她迟迟地没有言语,只将下巴抵在那人的肩上,越过远处的山崖,望尽那天尽头的远大河山。她意识到此人想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她能给的很少,她却也未曾介意过。

突然,走在前方的叶青玄哀伤地回眸一笑,吐出了决绝的八个字:“我还是留不住你的。”

她扬了扬手:“玄儿——”

光景须臾一转,不见了旧时茅屋竹阁,绿芭入户,乌漆的波澜荡开一朵朵红莲,浮在瀚海似得夜空下,一望望不到边岸。她朝四处寻找,却是一片巨大的虚谷,空寂罩落。

她心底忽然一阵寒意腾起,四下张望,总却寻不到那一抹白衣人影。

一辑轻舟从水里荡漾而出,轻盈的像一片从月亮身上剥落的壳甲,光莹莹的半弧,盛着一个虚影似的背影。张秋凛眼睛猛然亮起,朝湖心走去,冰凉的水淹没过脚面,叫她心底一经。再抬头时,那弯月牙型的船儿沉进水底,好似月亮的倒影,再无半点可触痕迹。

“你就那么不愿意见我。”张秋凛哽咽道,“连梦里,都不肯来了吗。”

梦境突然颠倒,黑白粉碎,光影琉璃,天空跌转为大地,而她也好似落入了一片失重的深空,心底猛的一沉,然后慢慢地落下去。

张秋凛被一阵痛觉唤醒,发觉自己头晕眼胀地仰躺在地上,整个人带着被褥与床帏一起滚了下来,狼狈不堪地缠作一团乱麻。

这动静惊动了门外的侍女。“小姐,您怎么了——”

“别进来!”张秋凛沉下嗓音朝外喊,语气不经意间透着烦躁的凌厉。

屋外很快没了声息。如水的月色照进来,她忽然觉得好冷。

掀开里衣一看,膝盖上被磕青了几处,看上去格外的眨眼醒目。她自从回京已经过了娇生惯养的半年,早已对于疼痛的感受模糊了。此时她故意伸出食指按着轻痕。一阵尖锐的刺痛。好疼,果然在梦里受的伤也是会痛的。

再痛也是没人管的。

回京以来,一切照常运转。她反倒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前,她流落蛮荒、四战奔走的时候,曾经无比怀念儿时安定稳妥的好生活。那时候的京城万家灯火,绵延百里,商铺林立,歌舞未尽。十里白河漾星辰,长亭绿柳吹清波。千家万户的门前都有银烛高照,明灯三千,而她怀着少年的好奇携同伴们四处遨游探索,时光仿佛不会流逝,回忆都是金色的。

而今再度归来,京城的颜色淡了。她开始觉得业州的乡音刺耳,乃至粗俗。晴天傍晚人们横在玉孤江前排着队登桥眺远,亦像是毫无意义的消遣。奔走在街巷间灰布衣衫的瘦弱青年显得那么暴躁,疲于奔命的劳碌。钟鸣鼎食的朱门前,富贵公子们闲聊的那些虚无哲理满是无知空言。

她不知是京城尚未从改朝换代的巨变中恢复过来,还是她长大后的视角变了。

无论如何,人世已再回不到从前。

张秋凛一向自认为是个控制力极高的人,想要的事定会拼命去做。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或许是求不得。

天色朦胧一亮,张秋凛这段时日睡眠难安,早早地梳洗完毕,整装出户,正对上天色大晴。

翰林院先前被乱军放一把火烧了,这阵时日正在重建。她先过去监工,顺便倚立在梧桐树下看书。没一会儿,方循也来了,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裳,竖着一顶飘巾,于庭院中淡淡的一抹。

方循朝她拱手一礼。“你有段日子没去看老师了。”

张秋凛一直与温颂声有书信往来,但她暗中和温颂声较着劲儿,故而不曾登门拜访。再说了,现在温颂声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秃了,她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因为朝廷新立,天下未稳,十四州通达不在一朝一夕,而武光需要再最短时间内拉起一支内政班子维护他的势力。温颂声作为业州世族在乱世中的大树、昔年“翰林双碧”中仅剩的一枚独璧,自成了武光最大的仰仗。都说独木难支,可他现在已是独木成林,门下弟子无数,庭中往来群贤。

这其中不乏旧朝遗老,攀结姻亲,世家之间枝理相连,生死依存。

张秋凛起初是不赞同此事的。留下旧朝遗老,而且是几乎全班人马,不就等同于无缝接过了一块刚烤焦的烫手山芋吗?

奈何她终究还是拗不过温颂声。争执到最后,她的诘问逐渐从剖析利害转为追究立场。

“我开始看不懂了,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那鉴生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名垂青史。”

“既如此,你的鞋底已经沾上墨了。可你想往什么方向去呢?这才是我想问的。”

张秋凛转头就走。她还太年轻,不够沉稳,不想承认自己心中的谬误和脆弱,只着急遮掩。她并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是隐约感觉,方循正在走的那一条路,或许并不是她的路。

这不仅是因为方循那小子总想着与她争功实在无聊——平心而论,她有底气争得过。

此时此刻,站在方府门前,看媒婆领着大红轿子抬去一车联姻白家的贺礼,张秋凛心底的怀疑和抵触达到了顶峰。

方循扭头:“已经辰时了,我要去拜见老师,你可要同去?”

“我先不去了。”张秋凛道,“我那大伯又来京城了,得去应付一番。”

方循露出了一副理解并同情的神色。他们二人自从九岁以来同拜于温颂声门下,对彼此的家事背景十分熟悉。张秋凛家的这位伯父,可谓是家族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从前往京城来寻过一次亲,只不过那时候他正落寞,做生意赔光了本钱。这位伯父是个异类,从小不爱读书的,时来运转,天下大乱后带着那股商人的投机嗅觉,领着榆州张氏全族的人弃城而逃,辗转于各州充作幕僚,凡事跟随他一起逃走的族人,全都存活了下来。

反倒是张秋凛的父母,都饱读诗书、克己复礼,是最传统的读书人。可惜乱世里的局势千变万化,他们站错了队。当时张秋凛刚满十五岁,在老师温颂声的授意下离京游历,听到消息后不惜一切去寻家人,却在途中遭遇了四方军交战。

如今天下已定,朝局未稳。她这位大伯带着族人迁来京城,想在皇城脚下讨些生计。可惜生活一旦安稳下来,他不再是榆州张氏族人乐于追随的家主。

张秋凛如今借着治军辅佐之功,在新朝中挂名翰林学士。挂的什么官名位分倒不要紧,她的老师温颂声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无人堪比,如今武光凡事都要请教于他,而温颂声又经常找各种名义喊两位弟子过去相商。

老师有一句话说的对,她要选一条自己要走的路。

城西那座宽大的宅院是她父母留下的,榆州张氏族人迁来后,她马上将这处宅子收拾出来给他们居住。毕竟她手里拿着兄长传下来的家主令牌,理应挑起这份责任。她自己倒是住惯了乾坤街上学舍旁边租的小屋,门前卖烧饼的店主从刚结婚到如今孩子会背三字经了,她都看着呢。虽然中间少了三四年,好在如今万事吉祥,人兴如旧。

令她魂不守舍的,正是这种令方循等诸人感到安心的“人兴如旧”。

她把这些感受都藏在心底,也是因为她能看出来,方循很享受当下的生活,抑或是很享受繁华安逸、不用操心于生计的好日子。他现在依旧每日辰时三刻到太学去向温颂声请安,好像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学生,好像他的一部分还停留在少年时代。

但张秋凛觉得回不去了。

此刻,她正在院里与一位饱读诗书的堂姑商谈今春东方三郡的税余,门丁忽然来报说有个长衫公子来找。张秋凛挺无奈地,没准儿又是方循。

果真是。“老师刚把我赶回来了,他让我多去探望未婚妻子,不许再去找他了。”

“呵。”张秋凛冷丝丝一笑,“老师说得在理。改日我该去见一见白秀吟,跟她多说点你的坏处。”

“你可盼我点好吧。”方循道,“老师喊我一定把你请过去。”

张秋凛刚想让他死了这条心,忽然见门外站着一位石青色白云纹缎面直身、头上簪着一朵新开月季的少年。少年几步往这边跑着,边跑边挥手,喊道:“张姐姐!”

张秋凛叹了声气。

“柏寒,你今日不该在学堂吗?”

此人是温颂声的独子温柏寒,年十四,小时候很爱粘着方循,却有点怕张秋凛,因她总爱凶人。

温柏寒顿时耷拉下脸来。“我爹都默许的,张姐姐你就不能放过我一两日嘛。”

“老师只有你一个子嗣,难免溺爱了,但你身为他的儿子,哪怕不是为了家门的兴旺,也该为了全天下的兴衰成败,严守己志、匡正世律。新朝立国未久,万事都要开疆,你我生逢此时,恰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好时机。”

温柏寒神色陡暗,头上簪的花好似都枯了。方循赶紧护着:“他年纪还小,咱们像那么大的时候不也没想着干啥。”

张秋凛坦诚道:“我那时候就想着建功立业垂名青史啊。”

“......”

这时候她的堂姑见来了客人,端上来一盘切好的新鲜嫩瓜。她随手给温柏寒递了一个,让他把嘴闭上。方循四顾看了看宅院,问她道:“看起来你是以家主自居的模样了。”

“该做的我都做着,大伙儿心里自有决断。我那位大伯不正在城东开戏楼么,若要是成了,也是一份家业,若是不成,我也不会说什么。”

“你们就这样各干各的。”

“那又如何?生死线上跑过一场的人了,活下来就应该知足。”她起身将凌乱的桌面整了整,把散落的书本叠齐了放在墙边,“况且我纵有心志,终究是年轻力浅,离家求学这些年,跟亲戚们也不太熟了。”

“那你就尽快成家呗。”方循道,“否则他们一直还拿你当小孩儿。”

张秋凛没有直接回答。

“你该不会还没忘了那个孽——”

他话都没说完,张秋凛急得一拍桌,震得那一沓书册都颤了颤,掌心震得发麻。方循顿时不敢说话了。温柏寒却耳尖地听见:“什么孽缘?”

方循教训道:“你小子,好话听不见,坏话传千里。”

“没事。”张秋凛一瞬妥协了,“我随你去见你父亲吧。”

温颂声下午在茶室里办公,张秋凛前去拜访时,察觉到门口的案几上突兀地摆了一只蒸笼。温颂声见她来了,抬头问道:“吃过了吗?”

张秋凛以为只是寒暄,便答:“吃过了。”

温颂声点点头,指着桌脚一叠排列整齐的文书:“你看看那些。”

“是。”

张秋凛一件件拿起来看了,发现那其中一半是武光批复过的奏报,另一半直接是下发的诏令。这时候温颂声解释道:“冬至前武光要准备禅让仪式和登基大典,朝廷人手紧缺,武将军答应我可以指派几人前往。你从这里面挑一件你喜欢的,就去做吧。”

这消息来的多少有些突兀,张秋凛心里并不抵触,却还是有些诧异。

温颂声又道:“如今天下名士齐聚业州,你虽然随卫将军做过一些事,却还不足以让武光记住你。京城如你这般出身学识的青年数不胜数,甚至单论家世,你还比不过他们。我固然可以帮你在朝廷里安排一官半职,但多半是文吏,我想你大概志不在此。那还不如出去,做些实事。”

张秋凛拿着那堆诏令翻了翻,随口问:“方惠和怎么选的?”

“你们两个真是,怎么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温颂声叹息一声,“朝廷不比学堂,没必要争来争去,都是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会亏待了谁。”

张秋凛的目光扫过几页,落在了一行颇为熟悉的地址上:均州。寒径山脚下,新阳府。

旧朝计划修一座河堤,修道一半,朝廷垮了。如今这地方经过多年激战,又旱涝难测,民生凋敝,成了一处四不管的地方。

若要去这里,面临的挑战一定很大,但一旦做成,便为一州百姓之师,兼济苍生,又可积累声望。往后武光要走出业州连通地方,她便可为其中桥梁,一身学问计谋,方有用武之地。

除此之外,她听闻战乱以来,科考废滞。而今在温颂声的推动下,天下十四州已有半数恢复乡试,其中就包括均州。她若能提拔后生,往后也算有了自己的心腹之人。

她没怎么犹豫就道:“学生请往均州。”

温颂声默然接过诏令,提笔便往上面落处的空白处落下张秋凛的大名,一边写着,一边像是忽然想起来:“你家里情况怎么样了?”

“伯父带着几人在城东开戏楼,跟我井水不犯河水。城西那座宅子腾出来给亲族居住,多加接触,熟起来就好了。”

温颂声听了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欣慰道:“有些时候,确实急不得。”

张秋凛拿过手里的诏令,看着温颂声刚写下自己的名字。那墨迹仍未干。她抱拳拜谢后退下:“学生谨遵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