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睦十三年秋,讨逆将军攻入业州。驻军环围京城,断粮绝水,等待援兵。
夜岗上,插着红旗的瞭望台银烛高照,于苍茫夜色里添一抹明红。
士兵回首,向着刚登上楼梯的人行礼:“副军师。”
张秋凛的眼皮一跳,又被这个名号给气了一次。
再来人多喊几次,她快听麻了。
行军路上,温颂声总是明里暗里的让她与方循比试,分明一直是她站上风,最后出寒径山的时候,竟把“军师”的名号给了师弟方循,而称她是“副军师”。
......还是一想起来就气。
温颂声给出的理由也让她无法反驳:“所欲太盛,明知不可为。鉴生,该收收心了。”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武光大军经过东皋村的这一程,是否也是他们故意的,就为了让她死心。
大军过境之时,她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村民的脸。叶青玄的视线好像一直追随着她,身高长起来后,连威压都变得重了,压在她心里仿佛足有千斤。那道视线如此紧追不舍,像要把她的背影刻进骨血,想来已不是为了爱,或许是为泄恨。
她后来把信都烧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浑身难受眼眶发红。幸好夜色深重,无人觉察她的异样。
张秋凛从小长在桐州百年的书香门第,自小知书讲礼,严于律己,生在世上便是为了家族争功名,青史传佳音。
在她熟悉的环境里,人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轨迹,朝着既定的光明前途引去。若有谁家子弟想要叛逆这大道,那便是执迷不悟、误入歧途。
若非逢天下大乱,她的命运或许也和许多同辈一样,读书应试、修身教学,等上了年纪买一处安静的园林休憩,玩些风雅闲趣。到了婚嫁的年纪,也是由父母出面做媒,一对新人直到正式过门前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单独会见。
张秋凛虽自小心性孤傲,仗着有几分才学,对许多旧规不以为然,但她性子冷淡,内里包藏着火也不乐意让外人瞧见。她以前暗恋过的每一任,估计都以为她是个清心寡欲不食烟火的人。
从来没有人敢肆无忌惮地坐在她怀里,问:“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上床吗——”
“副军师?”
张秋凛猛然回过神,想起温颂声命令她前来送的消息:“明日一早荀将军出去截粮,看紧营寨。”
“是。”
她向远望去,北面的夜空下隐约有山峦的轮廓,南边则是一片旷野,视线尽头是遥不可及却历历在目的城郭。那里是八百年繁华鼎盛的京城,她在那度过了早年最快乐的一段求学时光。
她忽然意识到,她此刻正被夹在两种前尘之间。
一场寒雨,秋叶飘零。
援军从东、西方分别赶来,对业州形成夹围之势。武光对三军下令:入冬之前,必须破城。
张秋凛被安排跟随卫将军言明卓攻打城西,隔河两岸据守。
二人都是东郡人,能聊得来的话题自然多些。
言明卓的策略就是带着小股灵活的士兵在还没冻实的河上分散敌军,然后让副将霍衍带着骑兵刷一下冲过去。
某日,营寨里不知哪来许多的干辣椒,一个没看住,整个炊事班的锅都变辣了。
这吃辣的习惯是副将霍衍的骑兵连带起来的,把剩下一半的东郡人熏得魂魄出窍。
问起此事,霍衍已读乱回:“人不吃辣,马过不了白水河。”
张秋凛:......
某天晚上她和言明卓实在受不了炊事班的辣锅,躲在中军帐里悄悄开了一罐珍贵的咸菜。
言明卓问:“你可知武将军为何把霍衍安排到我麾下?”
“将军明示。”
“我的士兵都是东郡人,是延朝末年最富庶的地方。武将军在东郡的势力太浅,除了我和你们榆州张氏,再无别的依凭。”
“所以派霍衍来看着我们。”
“嗯哼,渗透内部了。”
张秋凛低头看着咸菜,心想也不知霍衍这波渗透内部算不算成功。
她听闻方循跟在程晟麾下吃了不少苦。那个程晟是屠户出身,脾性暴躁,方循天生性子软,有话不爱直说。行军司马要负责督查和谏言,但这两人一个不擅劝说、一个不爱听劝。
......这肯定也是温颂声故意安排的。
言明卓将军好相处,碎话稍多,胜在行事端正、遇事随和。他平日除打仗以外,还有一个简单的爱好——给人说媒。
这爱好本无伤大雅,只是张秋凛觉得......有些碍眼。
这才一个月,军营里已经成了四对了。
而且言明卓给人说媒时很不拘一格。凡是长相和性情般配的,他都往一处撮合。军营中男多女少,他有时就直接忽略性别。
自从她一不小心被打听出了尚未成家,张秋凛忽然觉得言明卓看她的眼神变得充满斗志,就是那种“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的意味。
张秋凛想借口自己还不急,茫然四顾竟然找不出一个挡箭牌。就连方循都已经跟业州世家的女子定亲。
……真怀疑温颂声又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
冬雪骤降,天空几点寒鸦,栖落在河畔的枯藤上。
来年春始,抽新枝芽。
某日清晨,天空才蒙蒙亮,呈半青半绿的淡白,远看云层好似大理石的纹理,太阳尚未升起,天际淡淡的。
张秋凛才从帐中出来,看着淡青色的天幕,忽然余光瞥见一块白丝,飘舞在远方的城楼上。
营寨中的行人不约而同地停步,望着那个方向。
白水河对岸的城郭在晨曦逐渐升起的浓雾里淡若斯逝,望之生辉,唯有城角升起的白旗在半空中飘飞,乍然醒目,又似个梦一样。
不知谁先喊破一嗓:“城内降了!”
士兵们沸腾起来,吃辣的和不吃辣的抱在一处。背后中军帐里,言明卓一身魁梧的战甲钻出来,早已整装代发,吼出一串号令。
张秋凛意识到,他们守在城西,与武光的主力还隔着百里远,看不清城南门外是个什么情形。这时候派快马去探报,早已来不及了。主军的战报还没有来,白水河东岸还有小批的延朝守军,与他们隔着水对峙。
言明卓也正大喊:“马上渡河!”
张秋凛逆着人群闯过去喊:“将军,我们应该马上渡河去占西城门。主军那边情况不明,怕是不要我们了。莫让武将军起疑。”
有人反对:“我们应该去与主军会合!”
言明卓没理那些人,他还没失去理智到擅离职守地程度,但眼下情势不明,对岸的营寨里不点灯火,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很像设了埋伏。
“苟延残喘,虚张声势罢了。”张秋凛顺着将士们的视线望过去,先稳住军心,再讲她的计划,“将军可分两路从南北渡河包抄,分散对岸的兵力。”
“若是他们趁机渡河逃走?”
“那就让他们逃,百千个人,不足为虑。将军一定亲自率军渡河。”张秋凛言之凿凿道,“别管那些残兵。直接攻下西城门,把武光的旗子插上去。”
言明卓的神色猛然一悟,翻上白马狂奔。
张秋凛看着整个营寨像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搅动着奔腾着,逐渐复苏,杀气腾腾地向河对岸奔去。她望着晨雾里依稀可见的西城门,还记得门里的那条街,她常去左手拐进第一个弯里家胭脂铺子,对面是栋茶楼,这两家都擅种花,三月底四月初的那几周,花雨能淹没整条街。一场春雨过后,深巷里飘出清幽的花香,扎着总角的孩童拣拾落花,绑在头巾上洋洋地乐。
太久没回来了,只怕物是人非。乱世十载,如隔一生。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城破了。
京城南北贯通的十丈大道,名叫乾坤街,那一日据说跪满了前来投降的旧朝大臣。
西城门离得比较远,张秋凛一队人马没能赶上,还是后来方循跟她描述了当日的场面。十里长街,门户紧闭,前朝旧臣穿着官衣,捧出内廷的钥匙,跪倒成一排。冬日的太阳照不暖人,尽管金黄灿烂,有人觉得柔暖,有人觉得寒凉。
“那群旧臣如何处置了?”
“归乡的归乡,外放的外放。大多数还要留朝观望。”方循道,“想要建起一支新的朝堂班底,尚需些时日。”
他说得对。也许温颂声早在榆州的时候,就开始布这场局了。
至于后来内廷中发生了发生,外人就更不得而知。那位不满加冠之年的幼主很快“暴病”死了,其中的原因无人敢议论。她后来是被言明卓叫去喝酒的时候,听他醉醺醺地说:“你们见过玉玺吗?那么大一块,在屋里没啥光也晶莹剔透的——还有那天子剑,镶金饰玉削铁如泥......”
有个亲兵赶紧拿帕子把他嘴堵上了。言明卓呸一声吐出来:“没事,鉴生是自、自己人。我没、没醉......”
张秋凛和那亲兵对视一眼,利落地拿起桌上无人问津的凉透的茶,刷地往言明卓脸上一浇。
言明卓脸上淅沥滴着水,怔愣着眨眼。
张秋凛冷漠抬头:“醒了?”
“本将收回刚才说的。副军师,你不是我自己人了。”
“......”张秋凛又被这个称谓给气了一次。
“说回正事。”言明卓清了清嗓子。
张秋凛仔细听着,还以为他终于要谈及武光后续称帝及封赏功臣的计划。
怎料言明卓两眼冒光地问:“上回跟你商量择婿一事,有没有看上的?”
“......”
若不是店里人多,她就要掀桌了。
张秋凛沉思良久,借着三分醉意把前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已经许过姻缘、定了终身。可是她不要我了。”
“啊。”言明卓在醉里感叹,话锋犀利,“真惨啊。”
“......”
这天真要聊不下去了。
“听我一句劝吧,别嫌我啰嗦。”言明卓语重心长地道,“鉴生啊,你还年轻,自是前途无量。过去的事既是孽缘,让它过去吧。那姑娘当初救了你,你帮他们建设村寨,也算还了恩情。当年寒径山一战,多方死伤惨重,你自己也丧了父兄,怎能算是你的错呢。”
张秋凛喃喃道:“不是我的错么?”
“不是。只是立场不同,很难互相理解。说白了,你们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张秋凛沉默了许久。有些心里话,她从没跟方循说过,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竞争对手。她更没跟温颂声讲过,因为她其实能猜到老师的想法。她看着半醉的言明卓,不知他能记住多少。
破城之前,武光和温颂声一手安排了东南西北四支分兵的阵容,岂是随意之为。
他们的这番安排,早已提前预兆了来日封王拜相的格局。
论计之长远,她还不及老师。
言明卓问她:“入京之后,你有何打算?”
张秋凛喝干了酒,灼痛烧喉,面不改色。
“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