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句话把魔尊哄开心了，闻人坻没再折腾他，甚至径直离开了。
普通人赶路需要日夜兼程，修士到了大乘期可以缩地成寸，至于魔族，化为原型后速度更快。
洛斯里堕魔时才刚元婴，跑不快。闻人坻一开始会化作原型，让他坐在自己背上带他飞。后来觉得这样洛斯里容易被风吹到，找魔族最好的炼器师给他打造了灵官驾，里面布置得温暖舒适。
钟寒死后，闻人坻再没变作原型给他看过。洛斯里出行都是乘车。
时隔九年，现在又回到灵官驾里，洛斯里心情复杂。
东西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床、毯子小几上的香炉、一边放着的棋盘、琴。
他翻了翻床下的芥子柜，还找到自己从前的衣物。
琅琊学宫外门学子统一穿白衣，配着苍黄色锁边和花纹。那晚在后山找虫喂刺猬，洛斯里没少骂这衣服难看。第二天拜入青石散人门下，师门就他和钟寒，师父不规定他俩必须穿什么衣服。洛斯里倒是喜欢上了白衣，纯粹的白，就算花哨一点绣个纹，也是用银色。他跟钟寒一纯白一纯黑，没少被师父骂。后来堕魔也接着穿白，在黑漆漆的魔界格外醒目。
钟寒死后，他发现自己穿白时，闻人坻会阴阳怪气问他会不会想到钟寒。如此几次后，他也就不穿白了。
黑色也不穿了，就连青色也极力避免，就怕让闻人坻想到青石散人，再想到钟寒，开始发疯。
现在柜子里的衣服多是暗红色，少有的其他颜色，也都是墨蓝、霁蓝。
洛斯里看了眼身上闻人坻的暗红色外袍，从柜子里拿出件同样暗红的衣裳。
驾车的魔兽也还是之前那几只。
寿命长脑子笨，看不出洛斯里和闻人坻之间的隔阂，只当洛斯里不在魔界的那九年就是一场你藏我找的有趣游戏。
现在魔尊找到洛斯里，就是魔尊赢了，和魔尊一起寻找的他们也赢了。
于是高高兴兴七嘴八舌的告诉洛斯里：“里里真厉害，藏这么深。”
——它们刚给洛斯里驾车的时候，洛斯里还不是审判官，它们跟着闻人坻，叫洛斯里“里里”
后来钟寒到魔界，钟寒死了，闻人坻跟着钟寒叫洛斯里“斯斯”，它们还是没改。
洛斯里现在已经能对这些之前和后来的对比淡然处之了。
他苦笑着回答魔兽：“还是被找到了。”
“毕竟魔尊带我们找了这么久呢。”
“人间真好玩，肉都比魔界的好吃。”
“我们还去了琅琊。魔尊说你一定在那，但怎么都没找到你。”
“然后魔尊就带我们一城一城的找。”
“对了，魔尊找到你啦，那里里要把什么输给魔尊呢？”
——魔兽之间玩游戏，输的兽都要给赢的那只一些东西的。比如地盘，比如食物，比如锋利的爪子，比如最漂亮的羽毛。
洛斯里一哽：“看魔尊想要什么。”
自己那具傀儡可是用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天灵地宝做成的，还刻意藏了一缕神魂，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是假的。更何况他还写了那么情真意切的一封忏悔书，用尽所有文采字字泣血，就算洛斯里非常坚信自己不后悔，但自己看那封信都被感动到，相信自己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了。
闻人坻一点不信，还跑琅琊去找自己，琅琊找不到就一城一城的找。
是真恨自己啊。
现在找到了，等到了琅琊钟寒墓前，大概就可以血洒三尺挖了眼珠子给钟寒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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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被找到了，龙纱绡也被闻人坻拿走，面对闻人坻自己毫无反手之力，不如好好享受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
洛斯里把灵官驾里自己之前喜欢的东西都拿出来玩弄一番，最后坐在琴边，抬手抚琴。
这张琴是闻人坻送他的，后来琴弦断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琴弦已经接上了。
他拨了一下。琴音清越悠扬，如凤鸣九霄。
闻人坻送他的琴，大概也只有闻人坻会花时间把弦接上。
洛斯里有些莫名，但很久没摸过琴，现在听到清亮琴声，手指不受控制般拨弦。
一直到闻人坻进来，他才发现，自己弹的，是钟寒来魔界当晚弹的那首。
洛斯里倒不是故意的，他在闻人坻面前绞尽脑汁躲避钟寒还来不及，怎么也不可能故意做和钟寒相关的事来引起对方注意。
但他的琴艺都是琅琊学宫时和钟寒一起学的。
指法技法都是一样的，平时正式弹奏前寻找手感的琴谱，也是一样的。他还没想好到底弹哪首，手指就弹起这首。
现在看到闻人坻，他反应过来，当即停下手指。未尽琴音还在响，洛斯里一把按住琴弦，琴声嘶哑，马上停下去。
洛斯里起身：“尊上。”
闻人坻又蹙了眉，眼神阴鸷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像在判断他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心思。
洛斯里低眉颔首。
但闻人坻什么都没说，在他身边坐下，手肘放着小几上，手背轻轻撑住下巴。
宽袖垂下去，袖口一抹黑色。
洛斯里悄然一眼，不动声色收回视线，遮住眼底暗沉。
他把手从琴上收回来。
“怎么不弹了？”
于是洛斯里接着弹。
他特地挑了个在凡间听到的曲子，据说是京城皇宫乐师刚谱出来的乐曲。总之是在钟寒死后才有的谱子，钟寒是不可能会的。
闻人坻果然问了：“这首也是钟寒教你的？”
“不是。这是人间最新的曲谱。”
闻人坻意义不明呵了声：“你的琴技都是钟寒教的。”
被修好琴弦的微妙心情散得无影无踪，洛斯里怒从心起，还没收回的手指拨过琴弦，铮铮作响。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一了百了直接举琴给闻人坻来一下。
钟寒钟寒，干什么都是钟寒。为了钟寒折磨自己几十年了，现在要死还不给自己死个痛快。
明明钟寒是自己师兄，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陪在他身边的人，他怎么能因为钟寒这么对自己？那些朝夕相处剖腹交心恩爱缠绵就这么脆弱，因为钟寒一出现，就全部不做数了？
但同样清楚自己打不过。
事实上就连他死遁，如果不是闻人坻放松了警惕，就凭他和闻人坻的实力差距，以及他和闻人坻神魂交融的程度，他根本没办法逃出来。
现在死遁又被找到，闻人坻一定防他。别说举琴打他了，恐怕刚抬手，闻人坻就让他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洛斯里强压怒气，低眉顺眼：“属下琴技是师父青石散人教的。”
“可你之前告诉我，散人修学繁忙，无闲暇时间教学，都是钟寒代师授艺。你的琴技，大半都是他教的。”
——他说的是钟寒刚入魔界那天。
那时候距离钟寒拿到龙纱绡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洛斯里在魔界，偶尔听到修真界的消息，都是钟家嫡长子钟寒窥探天机预知未来，极往知来从无差错，纳于言而敏于行，再加上是青石散人的弟子，在修真界有口皆碑，被称为千机阁少阁主。
所以在知道魔界会攻打人间时，也是钟寒被众人举荐，承担前来游说的责任。
洛斯里知道这件事后，背地里跟闻人坻抱怨过。
魔界根本不可能放弃攻打人间的计划。
玄冥魔君早就不愿意待在九重魔渊，对人间虎视眈眈，苦于实力不够暂且蛰伏。但百年前闻人坻出世，神魔之子能力超群，又因魔族血统被上界厌弃，一出生就被丢到魔界，被玄冥魔君捡到，正是一把最好用的剑。
玄冥魔君不需要这把剑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他锋利。所以养了闻人坻近百年，除了弱肉强食什么都没教。而这百年间，玄冥魔君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剑指人间。
洛斯里还未堕魔时就看清楚的事，所以在堕魔后马上攀上玄冥魔君，以青石散人弟子的身份，保证自己会帮玄冥魔君磨好这把剑。
其实背地里把自己当剑柄，成功把闻人坻哄成自己的。
背地里摆了玄冥魔君一道，玄冥魔君恨死洛斯里和闻人坻了，要不是闻人坻护着，洛斯里不知道在魔界死多少次了。
后来一统魔界，闻人坻成为魔尊，但玄冥魔君的势力还在。攻上人间不仅是洛斯里自己想做的，就算洛斯里自己不想做 ，玄冥魔君也不会让他收手。
洛斯里心知肚明，自己知道的事，钟寒不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就应该知道这一趟九死一生且毫无胜算，就算回了修真界还会被那些不识好歹的伪君子戳脊梁骨。
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来魔界？
他恨铁不成钢，又清楚钟寒就是被钟家养傻了，仁义大度真君子。
心里把那些举荐钟寒来魔界涉险自己却在背后当缩头乌龟的伪君子、把之前对钟寒不闻不问但在钟寒窥天瞳有用后开始接受钟寒的钟家，甚至包括能看懂这些阴谋诡计却依然选择虎山行的钟寒，都骂了一顿。那两天都没什么好脸色。
但钟寒还是来了。
魔界漫天魔气，钟寒的窥天瞳毫无用处，他又变成了瞎子。一身黑衣，眼睛上还蒙着黑色龙纱绡，乍一眼几乎看不到人。
魔界遍地嶙石尸骨，钟寒又什么都看不到，洛斯里让侍从去扶钟寒。但魔族从小在魔界长大，不知道魔界的土地多难走，说是扶，几乎是拉扯着钟寒往前走。
洛斯里没办法，亲自馋钟寒进了魔殿。
钟寒进了殿，朝闻人坻作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侃侃而谈，劝闻人坻收回进攻人间的想法。
那时候闻人坻大概就对钟寒感兴趣了，站在钟寒身边的洛斯里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终放在钟寒身上。
钟寒的游说果然没有任何作用。
同在殿里的玄冥魔君甚至用非常轻慢的态度，说早就听闻千机阁少阁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否请他为他们抚琴一曲，也让他们见识一下人间的风雅。
钟寒推拒说自己来魔界走的仓促没带琴。
玄冥魔君不肯罢休，虚虚一指洛斯里：“巧了，我们审判官大人就有一把琴。”
洛斯里的琴是闻人坻送的。
他很宝贝他的琴，就像闻人坻很宝贝他送的那些木雕，平时收在芥子空间里，只有和闻人坻在一起时才会拿出来弹一下。
洛斯里不介意师兄用自己其他琴，但这把不行，而且玄冥魔君很明显就是在羞辱钟寒。他直接拒绝：“少阁主来魔界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给魔君弹琴助兴的。”
那时候因为闻人坻称魔尊，玄冥魔君没少和他斗法，洛斯里也不想这时候触他霉头，拒绝之后又找补 ，说他想听琴，等少阁主走后自己弹给他听，反正他和少阁主同出青石散人师门，琴声也差不多。
玄冥魔君没再纠缠。
游说无果，但闻人坻好生招待了钟寒，给他找魔殿舒适的房间住下。
洛斯里不乐意钟寒在魔界久待，恐生变故。和玄冥魔君虚与委蛇把魔送走后，他再去找钟寒，发现闻人坻在钟寒的房间内，隔着张小几，气氛微妙。
洛斯里察觉到这点微妙，但并没在意。
在他心里，钟寒是风光霁月心怀天下为了人族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真君子。闻人坻则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魔族幼崽，阴鸷锋利战无不胜，但刀柄始终在自己手里。他不担心钟寒会和闻人坻起矛盾，也从没想到闻人坻会对钟寒有什么心思。
他劝钟寒放弃游说离开魔界，回到人间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传教布施或潜心修学，总之不要掺和即将到来的人魔之战。
钟寒拒绝了他。
但他们那天的相处还算融洽，闻人坻问了些他们在琅琊学宫的事情，一起听钟寒弹了琴——倒不是洛斯里的那把琴，而是闻人坻在历代魔尊宝库里找出来的琴。
钟寒的琴声确实一绝，哪怕是最普通的曲调，也是宛转悠扬然绕梁不绝。
洛斯里觉得闻人坻给钟寒的那把琴声音更清，但还是更喜欢自己的这把。
回去后闻人坻让他弹琴，他也弹了。
闻人坻说和果真和钟寒的琴声差不多。
他没听出言外之意，如实告诉闻人坻：“那当然，师父修学忙碌，我的大部分琴技，都是他代师授艺，手把手教的。”
彼时他全心全意都在琴上，无暇回头看闻人坻的反应。
只听到闻人坻又问他：“在琅琊学宫时开心吗？”
“还好。”
“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堕魔。”
“没背景家室没绝佳根骨甚至没一技之长，却成为青石散人的亲传弟子，太多人妒忌，妒忌生怨怼，怨怼多了……就是阴谋诡计。有人加害于我，我杀了人，师父说造了杀孽再修行下去也会有心魔，让我闭关百年祛除心魔。我修仙本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吃不了闭关百年的苦，就干脆堕魔了。”
“那你在魔界这些年……”
在魔界一点不比闭关好过。
同样的暗无天日的幽深环境，同样没好吃的好玩的，在凡间好不容易修成金丹，堕了魔金丹寸碎，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但……身边有个闻人坻。
洛斯里告诉闻人坻：“总比闭关思过好。”
——当时是坦荡从容问心无愧，但现在，洛斯里甚至开始恨自己当时怎么什么都告诉闻人坻。
现在把路走窄了，想回头都难。
但再难也得回头啊，再不说点什么，闻人坻一生气就把自己杀了挖眼珠子了。
洛斯里毕恭毕敬，故作悔不当初悲痛欲绝，自谴：“是属下狼心狗肺，辜负了师兄的教导。”
闻人坻好像更生气了，冷笑一声，把他的琴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