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在庙中祈福，实际上各个贵女夫人只是借这个由头来这里小住一段时间，顺便听着年迈的主持讲一讲大彻大悟的道理。
赵似锦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卿素云始终保持着虔敬之心。
赵似锦只好压制着心中的不耐，跟在年迈的主持和卿素云身后，听着她们口中的佛法道理。
直到进入大殿，坐在蒲团上时，她们二人还是没有停下，反倒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你一言，我一语。
与穿堂的凉风和间歇的蝉鸣一同，催人入眠。
自得知卿素云将要和兄长成亲之后，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的赵似锦只觉得此刻的眼皮沉重，她的头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彻底垂了下去。
“赵妹妹，你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似锦睁眼，看到一张女子的脸，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是卿素云。
赵似锦低声道：“赵姑娘……”
卿素云的目光是关切的，和以往的她比起来，少了一些疏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交错缠绕着的蛛网，又像是捏过饴糖时出汗的手，黏黏腻腻。
对上卿素云的眼睛，赵似锦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她们二人突然挨得很近。
近得赵似锦能感受到眨眼时，睫毛扫过空气，带起的细微的、如同蝴蝶振翅般的轻风，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赵似锦目光下移，落在卿素云没有涂抹口脂，而呈现出健康粉色的双唇。
或许那些轻风与温度，是从卿素云的唇齿间吐出的。
等赵似锦回过神时，恍然发现，她和卿素云之间的距离，比方才还要近。
她们的鼻尖近乎要挨在一起，彼此能感受到对方鼻尖上的微弱汗毛。
如梦惊醒的赵似锦连忙靠后，想拉开两人的距离。
卿素云才失去了心上人，自己若是这般迫不及待地暴露心思的话，势必会打草惊蛇，卿素云肯定会离自己远去。
谁知有东西锢着自己的腰，她竟丝毫动弹不得。
赵似锦低头看去，心脏蓦地停了一拍——
居然是卿素云的手。
卿素云这是什么意思？
赵似锦感受着卿素云在自己腰间摩挲的手，身体骤然僵硬，神色怔怔，想不明白卿素云这是在做什么。
察觉赵似锦还想逃，卿素云长臂一伸，二人紧密相贴，赵似锦不得不和卿素云脖颈相交。
赵似锦下巴挂在卿素云肩头，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骨头上的细微震动。
“赵妹妹，你，跑什么呢？”
赵似锦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
只是直觉告诉她，她们之间不应该这么亲密才是。
她抬眼看向卿素云身后，威严的菩萨像高高伫立在她眼前，眼睛半阖，慈悲而良善地注视着蒲团上的一对女子。
珠串滚动的清脆声在耳边响起。
赵似锦来不及思考这声音自己在那里听过，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摆好像被人撩了起来，冰凉的指尖触上了她的皮肤。
赵似锦蓦地惊醒，她扶住卿素云乱动的手臂。
“卿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妹妹看不出来？”
赵似锦怔怔摇头。
“自然是……我心悦你啊……”
卿素云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天降的喜悦砸中了赵似锦的脑袋，她晕晕乎乎道：“真的？”
“当然。”
赵似锦抬起头，看着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卿素云，扶在对方长臂上的手，转而挪到了卿素云的脑后。
她看着噙有浅笑的双唇，欺身而上——
卿素云的身影像是天边的云彩般，在受了惊扰后骤然消散。
扑了个空的赵似锦直直向前坠去。
“砰——”
赵似锦突然醒来。
她摸着自己的额头，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柱子，她怎么又做了和上次一样的梦。
赵似锦啊。
你不觉得自己太禽兽了吗！
卿姑娘从失去了心上人，自己就接二连三的做这种梦，真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吗！
赵似锦暗恼。
“赵妹妹。”
卿素云客气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赵似锦转向卿素云，脖子过于僵硬，以至于她能听到骨头发出咯嘣咯嘣的不满。
卿素云和望月庵主持仍保持着赵似锦瞌睡前的姿势，显然，在赵似锦闹出动静之前，她们二人还在论经。
心中过意不去的赵似锦压下梦中的旖旎，唤道：“卿姑娘。”
“你怎么突然撞到了柱子上？”
卿素云疑惑地看着她，眼底充斥着关切。
和梦中似曾相识的目光，令赵似锦的脸颊在她的注视下，一寸寸变得通红，不需要镜子，赵似锦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滑稽。
“我……”
赵似锦张嘴欲言，却被卿素云打断，“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着凉了吗？”
不等赵似锦反应，卿素云冰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和梦中，触上她裸露皮肤的感觉一模一样，赵似锦抖了个激灵，后背起了大片大片的激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树叶被风吹得跳动影子落在身前的地板上，赵似锦觉得自己此刻的心跳比这还快。
她口唇发干，抬眼悄悄窥着卿素云，生怕自己的心跳声会惊扰到对方。
卿素云正凝神感受着赵似锦额头的温度，嘴唇紧抿，夕阳从门口钻进来，爬上她的侧脸，看着倒像是身后高高俯视着她们的神像从高台上走下，坐在赵似锦身前。
卿素云的表情和梦中的比起来，更为客气和疏离，仿佛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在卿素云面前撞上了柱子，她都会如此关心。
察觉到这一点的赵似锦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敛，心中被失落占领。
她躲开卿素云的手，闷闷道：“我没事。”
卿素云神色自若的收回停在半空的手，她柔声道：“你额头没有发烧，但是脸这么红，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卿素云的声音如春日的风般拂上赵似锦的心田，她心中的郁气也随之消散，随即便是懊恼：
她对于卿素云来说，不过是才认识几面的陌生人，不过是因为死去兄长的原因，才对她多加照顾罢了，她怎么就突然如饕餮般，那么贪心呢？
就算贪心，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赵似锦不敢看卿素云，“我没事，天太热了而已。”
卿素云看着赵似锦和那人想象的面容，她目光一时有些恍惚，再次回过神时，看向赵似锦的目光愈发柔和，“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这四个字，其实她更想告诉那个女扮男装，而在武信侯府扮演公子哥儿的她。
她多希望武信侯府派人来啊。
派人告诉她，那件事是个误会，真正的她还没死，还活着。
望月庵主持道：“山中温度不比京城内，赵施主小心添衣，当心着凉。”
赵似锦视线扫过怔仲的卿素云，眸光黯了下来，她对望月庵主持颔首，“多谢提醒。”
“赵施主不必客气，分内之事罢了，阿弥陀佛。”
论经被打断，卿素云和望月庵主持也没有继续的想法，她们一同起身，从这房间中出去，给二人继续介绍着庵中的一草一木。
卿素云静静聆听着。
赵似锦依旧觉得无趣，她落在二人身后，放肆地看着卿素云的背影，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身侧穿过。
赵似锦厉声道：“谁？！”
望月庵主持转过身，“赵施主，怎么了？”
赵似锦目光紧盯着墙角——那里的丁香花还在摇摆，与周围安静的草木格格不入——赵似锦嘴唇紧抿，杀气自她眼底渗出，目光野性十足，如同一只看见了猎物的狼，蓄势待发。
卿素云打量着赵似锦，眼前的人影与她记忆中的人影慢慢重叠。
若说二人的面容只有七分像的话，再加上现在的气势，已经有九分像了。
赵似锦没有注意到卿素云复杂的目光，她正要上前，却被一只手摁住了肩膀。
是慈眉善目的望月庵主持。
她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解释道：“可能是寺中那些顽皮的比丘尼，许久没有见到生人来，所以趴在这里偷看。贫尼代她们向二位施主道歉，见谅。”
原来如此。
赵似锦压下心中的古怪异样感，对望月庵主持道：“没事，主持不必放在心上。”
望月庵主持两掌合十：“赵施主慈悲。”
慈悲？
赵似锦在无人的地方眉头一挑，冷笑两声。
慈悲的人，可做不出杀兄夺嫂的事。
这一段插曲很快过去，望月庵主持将赵似锦和卿素云送到了她们住的小院外，临别之时，望月庵主持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双手合十道：
“二位施主，望月庵毕竟位于山上，常常有野兽出没。夜里若是听见了什么声音，切记，一定不要开门。”
“有些生灵聪明的很，比如说熊，它们甚至会模仿人敲门。”
临走前，望月庵主持又说道：
“切记，夜里一定不要开门。”
辛夷玩着自己的发尾，丝毫没把望月庵主持的话放在心上，“这个老比丘尼怎么如此啰嗦，山上是有野兽不假，但野兽一般不是远离人生活的地方吗？”
山雪有些担忧，“主持能说出这种话，想必野兽很泛滥，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云月接话，“就是。也不知道武信侯夫人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让我家小姐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也太危险了。”
留神到武信侯夫人的女儿就站在这里，云月连忙行礼：
“赵姑娘赎罪，方才那些话不是有意说的。”
辛夷望了一眼赵似锦，心想，你骂错人了，你真正要骂的幕后主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我家小姐这都是为了卿姑娘好。
赵似锦没有说话，辛夷开口道：“我家姑娘向来心胸宽广，你不必放在心上。”
云月小心地看向赵似锦。
辛夷拍拍她的胳膊，“放心吧，我不说假话。”
云月这才放下心，“多谢赵姑娘宽宏大量。”
辛夷憋笑，扭头走在赵似锦身边，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学着云月说话，“多谢赵姑娘宽容大量。”
不过自家姑娘确实宽容大量。
那些得罪了自家姑娘的，自家姑娘也都已经原谅了——和死人计较什么呢？
赵似锦面不改色，还能在卿素云不经意间望过来时，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等卿素云视线挪开，赵似锦胳膊向后，毫不客气地送给辛夷一道肘击，疼得辛夷捂着肚子，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夜色很快降临，几人聚在院中的槐花树下，聊了一会天之后，各自回到房间入睡。
赵似锦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想起今日午后做的两场关于卿素云的梦，梦中的场景什么时候才能成真呢？
山风吹动着树叶，簌簌的声音传入耳中。
赵似锦终于有了困意，却被一道凄厉的声音惊醒，赵似锦正欲细听，耳边除了风声以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听错了？
赵似锦怀着疑问，再次闭眼。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还要凄厉，像是人的指甲，挠着铁片一样的东西——
这次赵似锦听得清清楚楚。
那道声音喊的是：
“救命——”
第6章 论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