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与她越贴越近,越贴越近,近得她能感受到对方唇齿间吐出的热气。
她们之间已经没有雾气遮掩了。
赵似锦睁大眼睛,努力看去,一无所得。
只能看见对方身后、窗子外的高大槐树。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枝,风行其间,绿影绰绰,令人情不自禁地迷醉其中。
赵似锦慢慢阖上眼。
窗外的蝉突然鸣叫,高亢嘹亮,赵似锦如梦惊醒,她咬牙看着距离自己不过几寸之距的女人,掐着对方肩膀的手开始挪向对方的脖颈——
哪里来的登徒子,居然敢、敢这么对她!
三寸、两寸、一寸……
柔顺的发丝擦过她的手背,激起一片酥麻痒意,似乎是它的主人在低声蛊惑着赵似锦,求赵似锦放过她的浪荡行为。
赵似锦不为所动。
指尖终于触及对方细腻光滑的脖颈,赵似锦眼底闪现一抹狠意,变掌为掐,却扑了个空,只握住了一团空气。
赵似锦心下大惊。
她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却发现被子在自己身上依旧完好,衣裙也没有被人掀至腰际,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那梦好似是真的发生过般,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奇怪的异样感。
再无困意的赵似锦下了床,走到厢房外,坐在石桌旁。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传入耳中,赵似锦微阖着眼,心头的郁气短暂消失。
仅仅是离开武信侯府一日,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若是能一直待在这里,该有多好?
“嘎吱——”
推门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似锦抬眼看去,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卿素云。
为了给兄长守孝,她穿着一身白衣,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本就清瘦的人,愈发显得憔悴,赵似锦心中满不是滋味。
她清醒得知道这种滋味的名字——嫉妒。
她无比嫉妒自己的兄长。
凭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
就连自己倾慕的人,喜欢的人也是他。
不甘地情绪在胸中翻涌,赵似锦紧攥着拳,目不转睛地盯着卿素云,在她察觉的那一霎狼狈地别开眼,生怕自己的情绪被瞧见分毫。
看到赵似锦坐在院子里,卿素云有些诧异,目光触及赵似锦那张与那人如出一辙的侧脸时,她眸光微暗,双眼泛着红意,她勉强挤出一抹笑,“赵妹妹,你难道没有小憩吗?”
她走到石桌边,坐在赵似锦旁。
目光贪婪地看着赵似锦,忍不住去想,若是她还活着该有多好?
淡淡的栀子花香从卿素云的方向传来,如同一支狗尾巴草般,在自己心头瘙着痒,赵似锦知道,那是卿素云鬓发间别着的白花的味道,
她低垂着眼。
朝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以何颜面对她。
卿素云误以为赵似锦不敢看自己,是被自己盯得不好意思,她别过眼,盯着在石桌上团团转的蚂蚁。
她记得与那人初识时,她正采摘一朵野花,那人故意挑事,非说她让蚂蚁迷了路。
熟识之后,那人才肯吐露真相,说话时,平时机灵的一个人,显得有些傻气,“我那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搭话,情急之下,就……”
卿素云从回忆中抽身,苍白着脸,扯唇,苦笑。
她捻起掉在石桌上的槐叶,引蚂蚁上去之后,将它轻轻搁在地上,迷路的蚂蚁离开槐叶,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可她的心上人,再也回不来了。
卿素云深深闭眼,对着赵似锦歉意道:“你和你的兄长很像,所以一时间盯得久了些,还望赵妹妹不要怪罪。”
她也记得那人提起过赵似锦。
那人提起自己的妹妹,眼底藏有夏日阳光穿过绿叶般细碎的笑意,她说赵似锦,表面乖巧顺从,其实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
那人还说,有机会的话,一定会介绍她和赵似锦认识,她们一定能聊得来。
如今她和赵似锦已经认识。
那人又去了哪里?
“赵妹妹,你,还好吗?”
兄长乍然离世。
你还好吗?
卿素云在这一刻将赵似锦视为自己最亲近的人——
她们在同一天,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因为卿素云的这句话,赵似锦终于抬眸,看着双眼戚戚、却对她盛有关心的人,面色突然变得古怪。
“赵妹妹,你,还好吗?”
“赵妹妹,你,弄疼我了。”
两道声音交错在耳中响起,卿素云映着细碎阳光的面孔,也和梦中那张模糊的脸,逐渐重叠。
赵似锦猛然起身。
所以她小憩之时,做梦的对象是卿素云?!
被卿素云看着的赵似锦愈发无措,往日能熟稔地往兄长心口处捅的那只手,如今竟然不知道往哪里放,一番动作后,慌乱地背在身后。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梳洗,头发随意的披散着,遮掩了她此刻红得发烫的耳朵。
她不敢看卿素云坦荡的视线。
有种长期置身阴暗,突然暴露在日光下的无路可逃的不适感,梦中那只手落在身体上的异样感再次浮现,身上一片战栗。
赵似锦难得结舌。
“没……没有……卿姑娘若是想看,可以多看。”
若是把她当成兄长的替身的话,她也不介意。
这话赵似锦也就只在心里想想,若是说出来,卿素云十有**会被她吓跑。
话一说完,赵似锦就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
是卿素云。
卿素云眉宇间的惆怅,并没有因为赵似锦的话而消散,她声音很轻,“赵妹妹,坐。”
卿素云的手很白,指节间却长着一层厚厚的茧子,赵似锦记得,梦中,卿素云就是用这只手,将她的衣裙推至腰际,然后……
然后……
赵似锦鬼使神差地坐下,不敢继续想。
她虽心慕卿素云,可是这种亲密至极的事,她还、还没来得及考虑,更、更没有、更没有做好准备。
卿素云的声音从身侧幽幽传来,“赵妹妹,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和我说话,是在怪我。”
卿素云不知眼前的少女心思,只以为她因为兄长一事怪罪自己。
“你也觉得我和那些人说的一样,是克夫之人,对吗?”
赵似锦脑中的所有旖旎,在此刻烟消云散,她终于敢直视着卿素云的面孔了,话语中却有些不解,“克夫?”
卿素云目光沉着。
“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愿,若赵妹妹因为‘克夫’而介怀与我的话,那我就要与你说个清楚明白。”
卿素云没有让赵似锦开口的意思。
“你没了兄长,我没了丈夫,我们的悲痛心情都是一样的。但赵妹妹,你应当知道,你兄长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不,不是意外。
赵似锦在心中反驳。
“她的死,和我无关,也和你无关。”
“只能说,这是她的命。”
赵似锦心虚。
不敢看卿素云。
卿素云误以为,赵似锦这副模样,觉得她是在给自己开脱。
她语气强硬:
“我并非是给自己开脱,但我必须要说一句,赵妹妹,你若是因为这个巧合,就认定我克夫、是害死你兄长之人,而对我心生隔阂,与我产生距离的话——”
卿素云抬眼,冷静地直视着赵似锦。
隐隐间透着失望之色。
“这样也好,我看不起你这样迁怒无辜者的模样,而你,也不配做她的妹妹!”
赵似锦这才回过味儿,卿素云是误以为自己在责怪她?
赵似锦为自己辩解,“不,不是的。”
真正的原因她又不能说出来,只得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以往我很少和别人来往,只是一时不习惯,并非是迁怒卿姑娘。”
至于卿素云说她不配做兄长的妹妹,赵似锦没有反驳,她确实不配,毕竟谁家的好妹妹,会因为不甘和嫉妒,而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卿素云面色稍缓。
“原来如此。”
赵似锦生怕卿素云不信,又补充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卿姑娘你不要放在心上,归根结底,不过是这个世道,对女子的围杀罢了。”
她不忿。
“就算真的克夫,那也是男的太弱了,你还没动手呢他就死了,与我们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卿素云点头。
“是这个道理。”
她忍不住又端详着赵似锦,眼前人和那人,实在太像了,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眷恋,尤其是赵似锦的眼睛,明明一个细长偏丹凤,一个略圆显顺从,但她们二人眼底的不驯光芒,如出一辙。
赵似锦任由卿素云打量。
她知道,卿素云是在透过自己,寻找兄长的影子。
卿素云良久后收回目光,强行压下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
四周安静下来。
耳边只有蝉声有一阵没一阵的鸣叫。
辛夷和山雪、云月她们午睡还没醒来,现在是她和卿素云绝佳的相处机会。
赵似锦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绞尽脑汁也只想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这么短的时间,卿姑娘你午间也没有小憩吗?”
卿素云摇头,如实道:“我睡不着。”
“我一闭眼,就会想起你的兄长,所以念了一会儿经,捻着佛珠,为你的兄长祈福。”
赵似锦压下心中的妒意。
卿素云再喜欢兄长又如何?他已经死了,让卿素云忘记兄长,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
“卿姑娘,节哀。”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卿素云手腕上悬挂的佛珠,没有放在心上。
这时的赵似锦还不知道,她和这串佛珠之间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