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箱放在两人中间的丙烯颜料仿佛剑拔弩张的三八线，顾清像只气鼓鼓的比目鱼，每一笔都仿佛要在黑板上砸出个海沟，倒是彦怀逸在黑板的另一头不以为然，左手插裤兜，右手拿着粉笔刷刷打底稿，飘逸得很，从容得很。
傍晚的阳光依偎飞鸟，惬意地栖息在树梢。教室安静，粉笔落在黑板上，声响像清脆的鸽哨。
画起画来时间过得飞快，顾清用手背别了别额头的碎发，黑板上，唐三彩绮丽，三星堆神秘，汝窑儒雅，汉宫侍女娇俏，一个小时不到，她这边的底稿已经描得差不多了，顾清往远处站了站，抄着手端详，构图没问题，造型也看得过去，不过黑板上沿有些空，应该加点东西。
加点什么东西呢，顾清沉思。
树挪死人挪活，干想不如找点参照。顾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三八线另一边瞟，好巧不巧，另一边的彦怀逸刚好画完放下笔，啪啪两声拍了拍手上的白灰，闲庭信步走出教室去洗手了。
画完了？顾清歪头，困惑地皱了皱眉。彦怀逸的底稿洋洋洒洒，椭圆套方块套三角，又是几何又是透视，线条特别赛博，风格特别抽象。
真是附中毕加索，顾清摸不着头脑，看不懂他又在搞什么当代艺术。指望男人果然是指望不上的，靠人不如靠自己——顾清沉思了一会儿，画点什么已经有了雏形，只是黑板上沿太高，她踮起脚够不到。顾清就近拽了个课桌，她身量轻，腿脚也麻利，手臂一撑就跳了上去。
顾清屈腿蹲在桌面上，慢慢起身，起到一半却听到咔哒一声——
坏了，顾清想。
这桌子不稳，结结实实晃了她一下，顾清没站稳，差点从桌子上滚下来。
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傻大个，把课桌调得像吧台一样，桌面又高又小，站不稳又挪不开脚。顾清拍拍胸口，第二次尝试直起腰，刚动一丁点，桌子故意和她过不去，又狠狠晃了三下。
太险峻了，顾清额头上刷的冒出一层薄汗，像个鹌鹑一样缩回去，她不敢再动，咬牙在心里懊恼，她早就知道自己有点恐高，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菜，连个破桌子都应付不了。
摇摇欲坠，骑虎难下，顾清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时候，倒霉催的，彦怀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门口抄着手端详她。
两个人四目相对，顾清的脸烫起来，这下好了，冤家面前丢人，仇人看着出糗。顾清难为情地想骂人，教室又没人别人，那还能骂谁，彦怀逸这小王八蛋眼睛白长那么大，看半天都不知道搭把手吗！
她愤愤不平，桌子也跟着不平，晃得像个不倒翁，哐当哐当哐当响个不停，顾清东倒西歪，彦怀逸脸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你骑独轮车呢？”
阳光斜斜打在他的发梢，校服柔软的沟壑浮起浅金色的绒毛，像蒲公英。他斜斜靠在门框上，表情闲适而欠揍，似乎是在胸有成竹地等待她求救。
罢了，能屈能伸是不可多得的美好品格，顾清大人有大量，决定下次再和他计较。她清清嗓子，“这破桌子太晃了，帮我扶一下可以吗？”心一横又加了个不情不愿的“谢谢”，声音没有蚊子大。
“破桌子？”两人中间有一秒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安静，彦怀逸的嘴角抽了抽，“这破桌子，是谁的？”
借个桌子也有讲究？顾清愣了愣，“不知道啊。”
彦怀逸皮笑肉不笑：“我的。”
撞枪口了，顾清尴尬地沉默了一秒，又嘴硬说：“你桌子晃成这样都不修，要搬到游乐园当海盗船吗？”
海盗船显然对她的抱怨不满意，咔哒咔哒又晃了三下，顾清的双腿早就软了，这下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来。
完蛋了，她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闭上眼，似乎还喊了一声。摔就摔吧，她想，反正已经狼狈了这么久，丢脸也不差这一点。
就在顾清破罐破摔的时候，桌子竟然稳住了。
睁开眼，彦怀逸站在面前，一只手扶着桌面，另一只手隔着校服裤子，握住了顾清的脚踝。
稳住的不止桌子，还有她自己。顾清的脸开始发烫，那只手稳稳握住了她，她却觉得更加不安全。身上的血都往脚踝涌，明明隔着一层布料，怎么还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呢？
彦怀逸微微皱眉，神情罕见地认真：“你这么害怕？”
他眉峰高，睫毛黑而长，瞳孔被阳光晒成琥珀般的暖褐色，从上往下看，那张平时又装又拽的脸居然多了些难得的天真，顾清好像看到了他童年时的模样。
顾清没回答，眼睛不受控制地眨，她没有意识地咬住嘴唇，脑袋木木地想，今天不小心弄到鞋子上的一小块污渍，他看得到吗？
彦怀逸终于意识到他的手不在什么好地方，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放开她，双手牢牢扶着桌面，“下来吧。”他说。
顾清嗖的一声跳下桌子，这下倒敏捷，顾清终于回到地面，谢天谢地，平稳得让她想给佛祖还愿。
“谢谢你，”顾清低头，从兜里掏出纸巾，把桌面仔细擦了一遍。
彦怀逸端手看她擦桌子，看了两秒开口道，“本来我叠了个纸块儿垫桌脚，怎么没了？”
怎么没了，当然是被顾清给弄没了。
彦怀逸得寸进尺，故意扶着桌子晃了晃，假装发愁，“原来我桌子这么不稳啊。”
好啊，点她呢？顾清抿抿嘴唇，在心里白了他一眼，不就是想说她戕害彦少爷私人财产，让他的金课桌成了二拐子吗？
彦怀逸虚情假意地火上浇油，发愁道，“唉，明天可怎么听课呢？”
装什么文曲星，有桌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听过课！顾清腹诽，又碍于刚刚欠他的人情，只能抬起头说，“明天上课之前帮你修好，可以吗？”
彦少爷从善如流：“行，辛苦你了。”
不辛苦，为祖宗服务。也许是顾清的服软让他有了点诡异的成就感，彦怀逸居然笑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连他身上的校服都显得柔软。顾清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笑容很轻松，没有敌意也没有嫌隙，好像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高中生，能在一起无所顾忌地画板报和开玩笑。
“哎哎，你们还没走啊？哦嚯，都画这么多了，牛啊朋友们！”大喇叭高飞抱着篮球，穿了件花花绿绿的短袖，连蹦带跳从教室外面闯进来，带起一阵黄昏的风。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生，那女生双眼皮，大眼睛，脸上两个酒窝，笑起来甜得没边，像青春电影里万人迷的女主角。
向馨跟他们打招呼，眼睛是两个弯弯的甜月牙，丑校服在她身上都像茉莉花。她和高飞一起站在讲台上欣赏板报草稿，高飞挠挠后脑勺，“顾清，你画个阿凡达骑骡子是啥意思？”
他说的大概是是仕女和唐三彩，顾清噎了一下，居然不知道从哪开始回答。向馨半条腿被他带沟里，拿不准地小声追问了一句，“你是想说阿凡提吗？”
高飞打哈哈，“反正就那个意思吧，诶，一起回家吗，听说校门口保安大爷那多了只小狗，特别萌，去看看啊？”
向馨笑起来，“是早上你救的那只吗？”她看的是彦怀逸。
彦怀逸点点头，“应该是吧，我也想再去看看。”
什么小狗？早上彦怀逸迟到了，还被张老头罚来画板报，原来是因为关爱流浪小动物吗？高飞沉不住气，梗着脖子吵吵，“谁啊？救的啥？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向馨说，“早上彦怀逸看到一只受伤的小狗，帮它处理了伤口，放在保安大爷那里了。”她的嗓音又脆又甜，聊天都像讲童话故事，顾清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发涩，她差点忘了，向馨是他的新同桌，看起来两个人处得挺不错，彦怀逸的态度比对她友善得多。
高飞比个大拇指，“南丁格尔啊彦哥，走走走，去瞧瞧。”又回过头伸个脑袋问，“顾清，你去不？”真是个热情的好朋友。
顾清垂了垂眼睛，“我累了，你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