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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长安县衙大堂,县令连同县丞、主簿和县尉连夜审理虎铮。大堂内灯火通明,列队公堂的衙役、公人严阵以待。正堂上,县令端坐在公案之后,县丞和县尉在两旁就座,主簿执笔记录。

衙捕高喊肃静,可县衙后院那棵大槐树上归巢的乌鸦却一阵阵‘呱呱’的聒噪起来。

县令抓起惊堂木,啪的一声,“带人犯!”

两个衙役抓着虎铮两腋把人拖了进来,虎铮的头软软地垂着,上半身也软软地垂着。衙役松了手,虎铮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县令见状皱着眉乜了一眼旁边的县尉,低声训道:“怎么,你们用过刑了?”县尉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典狱史,后者立刻垂下头来,这就是默认了。

“不立案卷,不问口供,怎么能私下用刑?你们……你们这是屈打成招!”县令压低了声音训斥。

丞扫了一眼对面端坐的主簿,主簿微微颔首,接着将一叠案卷放在县令面前的公案上。

县丞贴着县令的耳朵低声道:“县令有所不知,这个人犯已经是第三回进来了,前两回都被他给逃了……上封催着紧,下官不得已出此下策,这也算未雨绸缪。”

县令翻了卷宗,重重叹了一口气,“堂下,本官看了你的立案官司。你偷窃成性屡教不改,还三番两次越狱逃窜。这些罪状你认是不认——?”

“……不认。”虎铮瘫软在地,他浑身松软无力,但还是拒不认罪。县令看着堂下人犯的惨状心有不忍,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既然不认,那就用刑!重刑之下,事情必能水落石出。”县丞冷哼一声,“此人分明就是在狡辩,之前捕头就在他住所搜出诸多失窃官物,京官仆从业已指认,人证物证俱在,他却拒不认罪。而后入狱又打伤我无数衙役越狱潜逃,真是罪上加罪!大人若是不信,三班衙役公人俱在,一问便知!”

“果真如此?!”县令环顾一圈,县尉和典狱史都点头示意。

“动刑!”县令抓起了惊堂木,啪地拍了下去。

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一人一棍接替着行刑,不多久虎铮后背就鲜血淋漓,他趴在地上了无生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虎铮悠悠醒转。连一旁的典狱史都不由地感叹:“这小子可真够能挺的,打成这样还不承认。”

县令怒目而视,“小子,我劝你如实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虎铮忍着剧痛抬起头来,颤声道:“我……不认。”

“你!”县令勃然大怒,一把抓起签筒里的刑签,可转念一想,又慢慢地放了下来。她平静了一下情绪,将刑签插回签筒:“也罢,本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且放你一马。来人,把他押下去,明日再审。”

衙役们拖起虎铮向堂下走去。

“——且慢!”拖着虎铮的衙役动作停了下来。县丞低下头去,附在县令耳边轻声道:“此人犯落网一事具已报知京兆尹,上封的意思是要明日午时即刻行刑,明正典型。若是明日此人还拒不认罪,岂不是误了吉时?”

县令冷哼一声,“审案审案,如果还没有审就定了案,何必还要我们来审?”这可是驳不倒的理,县丞刚才还慷慨激昂,这一下子尴尬在那里,哑口无言。

主簿这个时候开口:“事急从权。这人犯本就罪行累累,若他认罪就责处不认罪就释放,那要我朝刑法刑律何用?国家法度何在?万望县令三思而后行!”

县令咬着牙关看了一眼虎铮,撩起袍子出了大堂。

主簿看了看县尉,正声道:“给他画押。”一旁的衙役取了主簿手上的供状,快步走到虎铮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大拇指就着他嘴角的血重重地摁在供状上。

“把他关到大牢,好生看管。明日午时之前别让他断了气。”典狱史点了点头,命左右衙役拖着人往大牢走。

虎峥被关押在长安县衙的监牢里,先前受过一番刑罚后,虎峥已经奄奄一息。

“小子,你也是个苦命人,不过你这回可别再寻思着要逃狱了,县尉已经命兵曹拨重兵镇守大狱,就是为防备你越狱。”

牢头叹了一口气,上头吩咐过,今夜好好招待他,因为明日午时三刻要将他押赴刑场,斩立决。“明日午时京兆尹联同长安县令共同监斩,你要是运气好,赶明儿投胎投个富贵人家。”

虎峥动了动嘴唇。

牢头好心给他喂了一口酒润了润皲裂的嘴皮,“孩子,你今晚要是没挺过去,对你倒也是一个解脱。”

卯时,晨光微熹,光影穿过牢笼照到虎峥身上,一缕发丝覆在虎铮口鼻处,纹丝未动。

牢头见状赶忙请示了典狱史,典狱史拿不定主意又将此事层层汇报给县尉和县令,县令认为兹事体大不敢私下处理又去京兆府见了京兆尹说明此事。

京兆尹最终拍板,重犯业已伏诛,此案已了,日后不必再提。

虎峥的尸身被官差裹了草席子扔在乱葬岗,无人为他收尸。躲在远处的田莽望着两个官差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才回头去寻虎峥的尸身。

……

翌日,京城下了一场大暴雨。春雨本绵绵,奈何疾风骤雨,方停息,又见故人春风里。

虎峥再睁开眼时,竟觉恍如隔世,他不是死了吗?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令人害怕。他闭了眼,默默感受着。莫非此处是阴曹地府……还来不及多想,思绪就被一旁的女声打断。

“醒了就起来喝药。”虎峥循着声音望去,原是屏风后头还坐着个人。

那人站起来朝着外头吩咐了一声,接着穿过屏风来到虎峥床前,“醒了就先好好修养,什么也不必问,什么也不要想。”虎峥抬头望去,这是个陌生面孔。

不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一个莫约十二三岁的小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把药喝了。”沅九看着虎峥一脸茫然的模样蹙了蹙眉,“听着,在这里别妄想耍什么小心思。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等时机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虎峥仍是一言不发。沅九摸了摸小童的头,“把药放下,你出去吧。”

“是。”小童把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便出去了。沅九看了一眼虎峥,也没再多说什么,兀自出了房间。

听脚步声渐渐远了,虎峥强撑着床沿坐起身,端起一旁的药碗小口喝起来。

*

文宅坐落于宣义坊西,是一座坐拥五进庭院的大型四合院,只乔文清一人闲居于此。

一辆寻常模样的马车驶进了宣义坊,拐了几道弯停在文宅偏门,马车上走下来的正是一身便服的沅钟衡。

乔文清正坐在书房看账本,外间响起了小童的禀报声:“老爷,姑娘来了。”

“快,快去迎!”乔文清听罢喜上眉梢,倏地站起身来让一旁的小厮去大门迎人,还没等他走出三进院,沅钟衡就已经行至他跟前。

“姑娘——”

沅钟衡先一步搀着乔文清,“去屋里说。”

乔文清点头,跟着钟衡往书房方向去,边走边吩咐小童通知厨房备一桌好菜。小童正要走,又听乔文清说,“算了,还是我亲自下厨,你让他们先准备着,我一会儿就来。”

“不必。”沅钟衡扶着乔文清坐下,“文叔,我还有事要和您商量,让他们先去忙吧。”

乔文清拦着她,“再急的事也不能耽搁吃饭!你半年多都没回来一趟,这次既然回来了就得多住上一阵儿,不然我可不依。”乔文清吩咐小童:“你让厨房先准备着,多做些姑娘爱吃的来。”

小童哎了一声一溜烟跑没了影。

乔文清取了一沓账簿放在书案上,接着把账簿分了三份,挨个给沅钟衡解释:“这些是去年各个庄子的进项,中间记载的是几个铺面的收支,最后则是府上今年的开销。”

乔文清翻开账簿,指着一页给她看,“这一天九丫头从账上支了两千六百两的现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们虽说都是我一手养大,但若谁存有异心,姑娘尽管处置,不必顾及我。”

“我今天来就为了这事儿,是我吩咐阿九从账上支钱办事,您别担心。”沅钟衡合了账簿,“先前我叫阿七去苏州置办田地,前些日子她回了信,说是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也这就几天回京。”

乔文清皱起了眉头,“去苏州……?”

沅钟衡解释:“我计划让阿七留在江南,等那边稳定下来再把您接过去。”

“这,这怎么行?”乔文清觉得沅钟衡肯定有事瞒着他,“姑娘,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没有。常说狡兔三窟,咱也得留条后路不是。”沅钟衡岔开话题,“方才不是说要亲自下厨么,咱们一块去?我也好久没吃到您亲手做的菜了,想念得紧,这回指定多吃点。”

“好吧。”乔文清拗不过她,本想再多问两句又被她给搪塞过去。

晚间沅钟衡歇在正房西间。乔文清见耳房的灯还亮着便也不着急休息,趁着沅钟衡还在宅里,便招了小童去叫映瑭过来问话。

沅钟衡身边有四个大丫头,除了沅九和沅七外,还有映瑭和秋瑭。这四人具是打小跟在沅钟衡身边,均由乔文清一手调教。但人心易变,乔文清对她们时常告诫敲打,多年下来也就形成了习惯。

小童打了帘子,映瑭一进屋就跪在乔文清跟前:“老爷。”

“我来问你,那边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映瑭压低了头,“先前主母同姑娘吵过一架,之后姑娘便很少回府,时常宿在宫中。姑娘只吩咐奴婢和秋瑭好生呆在府中,不曾让奴婢们做些什么。”

乔文清接着问:“因何事争吵?”映瑭摇了摇头,“奴婢不知。主母与姑娘在书房谈话,奴婢们不曾在跟前伺候。”

“老九和老七也不常在府中伺候?”

映瑭规规矩矩回答:“九姐姐和七姐姐不常在府中,奴婢听姑娘提起过,似乎是听姑娘吩咐去办差去了。”

“我知道了。”乔文清抬手,示意她起来,“跟在姑娘身边多留个心眼儿,多做多听多看少说,记住了吗?”

“奴婢记住了。”

“下去吧。”乔文清顿了顿,又道:“若是姑娘问起来,你就如实回答,不要隐瞒。”

“是。”映瑭走后,乔文清兀自琢磨起来。

书房,沅钟衡正一一翻看乔文清先前递给她的那一沓账册。映瑭跪在书案前,逐一回禀方才诸事。

“主子,方才老爷寻奴婢问话,奴婢一切按照主子的吩咐回答,老爷并无疑心。”

“起来吧。”沅钟衡掐了掐眉心,“平常我不在家,你和秋瑭在府中须小心行事,莫教人捉住了把柄。倘若有人借故责难,你也无需害怕,立即禀我,我自会给你做主。”

“是,主子不必担心,我与秋瑭一切都好。”映瑭站起身来,“姑娘,时候不早了,您且先安歇,这簿子明日再看不迟。”

沅钟衡嗯了一声,映瑭帮着收拾了书案上四散的账簿。正待回正房歇息时小童来禀,说沅九回府了。

沅九披星戴月驾着快马而来,一路绕道从后门进来。沅钟衡让映瑭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姑娘,那人开口说要见您。”沅九气还没喘匀呼,“我只怕耽误了正事这才连夜回来,您放心,那边我命人严防死守,决计不会让他逃出去。”

沅钟衡边听沅九汇报边洗手,“他情况如何?”沅九顺手递了干帕子给沅钟衡,“似乎不太好……人醒之后也不大说话,瞧着精神气还可以。”

“你跟他说过什么吗?”

沅九摇头,“我什么也没说过,不过他看起来好像知道点什么。下午十三去送药,回来就跟我说他要见我。等我过去,他就把这个交给我了,说是让把它交给主子您。”沅九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沅钟衡,打开是一枚碎玉瓣。“您看?”

“先不管他,再晾一阵子。”沅钟衡让沅九把布包收起来,“回头你找个机会把这个还给他。对了,我之前让你办的事你办好了没?”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分别在永昌坊和辅兴坊购置了一套两进的宅院,还附带把家具配置上了,您看还需要再添置别的吗?”

“不必。回头你把他带到永昌坊的宅子里安顿下来,其余的不必再管。”

“好。”沅九看了眼沙漏,“这都二更天了,您该安置了。”

沅钟衡出了书房,沅九熄灯走在她身后,她顿时灵光一闪:“姑娘,您不是要把这那宅子给,给他吧?”

“怎么,心里不舒服了?”沅九老实地点了点头,“要说没有您肯定也不信,我就是不服气,他何德何能,凭什么让您这么看重?”

沅九越说越觉得委屈,她和老七跟了沅钟衡接近十五年,可以说是看着沅钟衡长大,她们三个都是打小的情分,怎么还比不得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外人?

沅钟衡拉着沅九床边叙话,“……论起来我应该唤你一声阿九姐。你长我七岁,自小对我爱护有加,这样深厚的情谊任何人也比不过。你和阿七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平心而论,这些年若没有你和阿七帮扶,我一个人又怎么能安心闯荡?你们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沅九忽然跪下来,“我并非是想要邀功。如果当初没有阿爹收留我和老七,我们早就化作孤魂野鬼魂飞魄散,这一切都是主子和阿爹所赐,做人不能忘本,主子的恩情我和老七同样铭记在心。正是如此,我才不愿意看见主子轻易受人蒙骗。”

“好端端地这是做什么?”沅钟衡扶起沅九,“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才让你亲自去办这件事,我要让你好好替我把关。在我心里,你和阿七才是自己人,而他终究是外人。自己人我当然信得过,外人即便要用,也需要自己人来帮忙制衡。”

“可是……”沅钟衡打断她,“没有可是。他对我有大用处,若是运用得当,他就是我手中的一把刀,关键时刻可用来保命。你明白吗?”

“一切听姑娘安排。”

沅钟衡看着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伸手替她理了理衣带,“人靠衣装马靠鞍,瞧你,衣冠不整,以后在外头行走教人如何信服?”

沅九耷拉着眼皮,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束一眼,默不作声。

“以后若是得了闲暇,你也同阿七一样去夫子那儿听听课,多念点书。喜怒不形于色,你还要再沉稳些,别时时把喜怒哀乐都挂在面上。”

沅九哦了一声,看起来还是没听进去多少。

钟衡失笑,“柜坊那边进展如何?”

沅九又哭丧起个脸,“地儿倒是已经谈妥了,只是官府那边要挂牌子……我担心要是用您或者阿爹的名义,以后恐会对您仕途不利。”

“你考虑得有理。明日我便同文叔商量把你和阿七身契交还,从今以后你二人便是自由之身,可恣意外出行走了。”

“您要赶我走?”沅九瞪大了眼,险些要哭出来,“我,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方才还夸你又长进,怎么才一会儿又原形毕露了?”沅钟衡详细同她解释:“日后你同阿七在江湖上行走没个正经身份怎么行?以后你二人就改作文姓,阿九唤作文鸢,阿七唤作文黛,如此方才合乎身份嘛。”

沅九心中震撼,蓦地跪在地上,“谢主子赐名。”

“等你和阿七的身份文牒下来,便用你的新身份去官府挂牌子。”沅钟衡扶她起身,“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些事我也只能靠你操持。阿九,日后柜坊诸事可都交给你了,你要多多费心。”

沅九郑重点头,承诺道:“主子吩咐的事,阿九就是拼了命也一定会办好。”

“我乏了,你自去歇息吧。”沅九方转身,沅钟衡忽然记起来,“下回你去永昌坊记得把老三也带过去。”

“好。”沅九平复了心绪,这才走出房门唤映瑭进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