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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温知和那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灯光温暖的家里,坐在餐桌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满桌热气腾腾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爸爸妈妈坐在对面一面说笑一面布置碗筷,桌子底下有一个雪白毛团子钻来钻去,是家里养的萨摩耶。

她好开心,对着他们说话。

可没人理她。

她越来越慌乱,试图伸手去拍他们的肩。她没有碰到他们,指腹下是冰冷的触感,如同相框的表面。

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在相框里。低头一看,衣服是黑的,皮肤是白的,自己分明是一张遗照。

她吓醒了。

呼——呼——

舷窗外,大海的声音起伏不绝,四周黑沉沉的看不清。

刚才的遗照是一场噩梦,冷汗一冒,眼睛一睁,也就醒了。

而眼前陌生的航船、冰冷的大海、被绑架的处境,也是一场噩梦——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实该怎么醒?

她躺倒下去,直到天亮也没再睡着过。

-

温知和的工作换了七次以后,终于勉强算是定了下来。

——指,至少,她在同一个地方呆了两天了。

这艘船既然是一座海上小村庄,自然也就有不少孩子。有孩子就需要学校。

她工作的这个地方便是船上的小学校。

十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看上去还不到五岁。不大的房间里歪七八扭地摆了几排桌椅,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坐着,成日里闹哄哄的。氛围上与其说是课堂,倒不如说是永不结束的大课间。

温知和在这里暂且做了个老师。算术、写字之类的正经知识是教不了的。其一,语言不通。其二,他们也没有什么学的意思。不过,在教室里原有的几个当地老师的帮扶下,花几个小时带着一群孩子唱个歌、画个画,倒也勉强应付得来。

她教他们唱英文版的生日快乐歌。指指自己,唱一句,又指指他们。

她声音好听,孩子们喜欢,纷纷有学有样地张了嘴跟着唱。但他们听不懂词儿,不知空耳听成了什么,按着自己的理解翻译成了马来语乱唱一通。有些捣蛋鬼的意思可能唱得很不对,坐在一边的马来老师听得吹鼻子瞪眼睛,时不时过来揪着几只耳朵臭骂一顿。

她又教他们画画。简单的水彩笔,在白纸上画一些常见的景物,太阳、月亮、花草树木之类。

孩子们围坐在她身边跟着学。百分之八十的墨水用在了纸上,却也有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用在了旁边同学的脸上,画着画着互相打闹起来,你给我手臂一拳,我给你脑袋一巴掌。问题不大。虽然温知和好几次不得不放下画笔去劝架,但至今没有人在事故中缺胳膊少腿,每个人都还是很健全。

一个有趣的孩子是在她来这里打工的第二天出现的。他的存在,是她决定结束到处“闯祸”,在这间学校安定下来的原因之一。

他算是个大孩子,有十二岁,身形瘦高,肤色黝黑,外向得像个社交恐怖分子,连说话声音都比别人高八度。

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会英文。虽然发音歪得有十万八千里,语法也乱得偶尔很有点自创的意思,但他特别自信,讲起话来流利得不行。温知和勉强能听明白。

一个会英文的人。这在这艘船上很少见,她到处“颠沛流离”了好几天,一共也没遇上几个。而且大多是不好对付的成年人。孩子就好办多了,很方便她套信息。她现在对这艘船几乎一无所知。

温知和心里的小九九,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他坐在位置上,打着呵欠瞅着她。

孩子说,“你谁?”

温知和说,“我是新来的老师。”

孩子打量着她,脸上是临近青春期的人常有的倨傲表情,“哦。你英语还可以啊,叫什么名字?”

温知和笑道,“我昨天来的时候自我介绍过了。你缺勤所以没听见,找别人打听去。”

孩子被噎了一下,黑着脸跟旁边的同学说了几句话,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很不爽地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温叽和。”

“叫老师。”

“叽和老师。”

“……温老师。”

“叽和老师。”

“……”

孩子用笔戳了戳刚才打听温知和名字的同学。那同学一脸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阵,不情不愿开了口,念出一个马来语里的词。温知和没听懂。于是孩子把同学又重重戳了一下,令后者更大声地说出了那个词。

然后,他很傲慢地说,“我的名字。”

温知和:“……”

原来刚才她让他从同学嘴里打听她是谁,有来有回,他也要她从同学嘴里听说他的名字。

他叫马德鲁。

-

马德鲁正处在一个神奇的年纪。躁动,爱显摆,生怕在别人面前落下风——但这一切并不可厌,因为还带着孩子气。心智就那么大点,很容易就被识破了。

他会故意在温知和教大家唱歌的时候发出怪声,捏着鼻子做鬼脸。但温知和不理他,自顾自带着孩子们继续唱下去。他自觉没趣,只好趴在桌子上睡了。呼噜声吵着了旁边的同学,对方用很嫌弃的目光瞪着他,他睡得香,根本毫无察觉。

他故意学不会画画,花最多的水彩笔,画最丑的丑东西。但温知和笑眯眯地说,“画得真好。”除此之外别无反应。他坐在座位上一个人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又睡过去了。

捣蛋不成,马德鲁只好从别的地方找存在感,显摆显摆自己的重要性。

就在这一天,课程结束,到了饭点,小教室里老师和孩子们纷纷散了,喧闹着穿过外廊,下楼梯,到厨房门口去排队领饭吃。这地方有点大锅饭的意思,食物大多是统一分配的,还有专门的用餐地点。温知和心里索性管它叫食堂。

温知和落在人群后面,走得不紧不慢。正是傍晚时分,咸湿的海风吹着脸,她抬头,又看见了遥远处船头上的那面旗帜。

星点与折线的图腾。那究竟是什么呢?

有人忽然拍她的肩,又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见了旗帜,露出得意的神情。正是马德鲁。他说,“叽和老师,听说你是新来的。”

“啊。”

“你肯定不知道我们那面旗帜的意思,是吧?”

“嗯。”

马德鲁站在知识的高地上倨傲了一会。但他耐不住性子。“那是——”他把语气弄得很神秘,“大熊星座。”

难为他这英文水平能把那个并不常用的专有名词说得如此准确。但温知和这会儿并不明白这背后的意思,只觉得,哦,旗帜上的图案是大熊星座啊,于是就只回了马德鲁一句,“哦。”

她太平淡了。

马德鲁没得到预料中的回应,有点不满,追加了一句,“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星座来命名我们的船?”

“不知道。”

“我知道~”

“哦。”

“……”

“……”

“……喂,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你好歹也敬佩一下我,追问一下为什么呀。”

“我敬佩你。为什么?”

“你好敷衍……算了我就告诉你吧!用星座当名字,是因为——天上有很多星座,海里也有很多船,好对应嘛!而且星座有很多很多,最重要的太阳却只有一个。这一点也很像啊,我们也只有一艘太阳船。”

孩子的不满,来得快去得快。马德鲁说着说着高兴起来,神情中带上了向往之色,望着那面在海风中微微飘摇的旗,笑着说,“听说太阳船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要到太阳船上去。”

他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身旁没人。温知和仍在原地,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叽和老师,你怎么了?”

温知和说,“船有很多……很多?”

马德鲁说,“是啊。”

“这么说,你们是一个海上的国度?”

“啊?”

温知和望向黄昏下的大海。海水茫茫,朝着四面八方,延向天际。各个方向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散布着一艘又一艘村庄一般的船。

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漂流在海上的国。村庄是四散的船只,以星座为命,环绕着他们唯一的太阳。

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忽然想起那个句子。那张将她卷入这离奇之地的照片里,侏儒男人手中盒子上那行小小的文字。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在绑架她的络腮胡男人的车上,在不知名青年手中的晨报上,也曾出现过这样一句话。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这里的人,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温知和说,“你说的太阳船是什么样的?”

“很大,很漂亮,那个词叫什么……辉煌!太阳船是海上最好的地方,没有其他任何船比得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有资格上去!”他抬起下巴,很自豪地说,“我阿姐就去了。我以后也要去的。”

温知和说,“嗯,加油啊。”

马德鲁瞅着她,歪了歪头。他毕竟还小呢,比她矮了一个头还有余,像这样看着她,脑袋得很努力地抬起来。

温知和道,“你怎么了?”

马德鲁说,“叽和老师原来是好人啊。”

“啊?”

“你是第二个对我说加油的人。第一个是我阿姐。”

每当说起阿姐,马德鲁总是笑眯眯的很骄傲。

而他说起太阳船时眼睛里的亮光,如同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生活在陆地上的孩子——说起未来的梦想。不是那种写在作文里应付老师,或者过年时为了敷衍大人的发问随口编出的梦想,而是日复一日揣在心里,为它踏踏实实走过每一天的梦想。

除了“生活在船上”有点奇异,不管怎么看,马德鲁都是一个正常孩子。这艘船上的大多数船民也是如此,除了住在海上,他们与寻常人并无差异。不是骇人听闻的食人部落,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海盗。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抓她?

温知和分神想着事情,脚步不觉有些放慢。就这么一会儿,已落后人群很远了。马德鲁抓住温知和的袖子,迈开步子便拉着她往前跑。

“快走快走!晚了就没蔬菜了,只能吃鱼。”

两人一路快步,船在大海里摇摇晃晃,夕阳映着前行的路。

这已经是她来船上的第五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