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然有个意外发现：他的同桌是个全能作家，能写小说，也能写词曲。
周四大课间，李曦从门卫室拿回两封出版社的回信。她没留家里的地址，因为能够料到郝梅私自拆封并借题发挥会有多么灾难。
她把三篇小说分别寄给三家出版社，打算在矮子里拔出稿费最高的将军。
第一家出版社的王编辑说，这个故事情节新颖，他们有意愿刊登，价格是20元每千字。
第二家出版社的王编辑说，这个故事文笔细腻，他们有意愿刊登，价格是20元每千字。
第三家的回信还没到，但想想也知道高不到哪去，20块可能是个市场统一价。
发家致富暂时做不到，维持温饱还是可以的。
被信件分神，李曦错把记歌词的笔记本当做写小说的笔记本，放在同桌手里。
一翻开，张焕然就目瞪口呆，那是一首现代诗。
它没有标题，第一行就是正文，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狂妄又霸道。
借一盏午夜街头昏黄灯光
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双
借一寸三九天里冽冽暖阳
融这茫茫人间刺骨凉
张焕然看看身边拿着信件思考的同桌：“呃，我好像拿错本子了。”
“哈？”李曦伸长脖子看过去，五雷轰顶，脑子一片空白。
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他就再次开口：“你好厉害，还会写诗。”
她压抑着狂跳的心脏把歌词本拿回手中，打哈哈说“一般一般”，又翻出原本该拿出的小说，再三确认才交到同桌手里：“不好意思，我拿错了。”
像没注意到她的慌乱似的，他面色平淡：“你的本子长得都一样。”
“是啊，批发市场买的，便宜。”
连续深吸好几口气，李曦才平复下来。
幸好他分寸感强，好奇心不重，要是继续翻阅下去，她还真没法解释。
怎么可能不好奇，张焕然心里也是一团乱糟糟。
一开始，她只是把完结的小说拿给他修改，现在，她已经会随时和他交流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
他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好像他是作品的一部分，好像他是个有价值的人。
第四个故事，依然起始于一个秋日。
女主角是平静的水面，男主角是飘零的落叶，相遇那一刻，她泛起涟漪，他陷入沉沦。
张焕然想把自己丢进这个静谧的秋日，但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思。
他合上本子，用微笑掩饰心神不宁：“你的投稿怎么样？”
“还行吧，稿费比我的预期要低一点。”李曦把两封信都递给他，“这么算下来，一个故事才三四百块。”
他大致扫一眼内容，确信道：“有往上谈的空间。”
两个王编辑的邮箱地址和手机号都公示在信里，李曦却没有联系的渠道。
家里的电脑在爸妈房间，用之前要打报告，用之后要被嘲讽，她不想惹这些麻烦。学校微机教室日常锁门，她又极其反感网吧的烟雾缭绕。
李曦满面愁容：“我没有手机。”
“我有。”张焕然主动揽下这个责任，“我帮你联系？”
她惊喜万分又愧不敢当。她已经占用他太多时间，上次说要请客也被敖思源中途打断再无后文。她轻微而快速地摇头，看起来像在发抖：“太麻烦你了。”
他把手机举过来：“怎么样？”
屏幕上是一条文字短信：“王编辑您好，我是投稿的喜喜，我的心理价位与您略有出入，希望有机会详谈。”收件人是两个王编辑的电话号码。
她再次被惊到，他怎么能顶着一张清新脱俗的脸打出那么油滑世故的文字？
打球回来的敖思源一眼看到两人桌上的信封，大惊小怪道：“过稿啦！六啊！”
李曦随口应付：“谢谢。”
他挑眉：“这么大的喜事，打算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
李曦趁机转向古道热肠慷慨助人的同桌：“今天中午，请你吃饭，好不好？”
敖思源抢答：“我想吃后门的牛肉饭。”
她说：“不听他的，你挑。”
看着她期待而热忱的双眼，张焕然没有理由也不想拒绝：“就牛肉饭吧。”
她笑得眉眼弯弯：“那说定了，今天中午。”
他没有控制嘴角，任其向上扬起。
像是受不了后桌两名同学旁若无人的模样，敖思源发疯似的抓起李曦桌上的本子：“给我看看，我还没看过呢。”
李曦惊呼出声：“不是这本！”
听了这话，敖思源更起劲：“那这本是什么啊？你们俩谁写的情书？”
边说，他边随意翻开一页大声朗读起来：“最复杂的自己，最失控的回忆……”
眼看着张焕然站起身来抢夺，他拎着本子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念：“要怎么去证明，要怎么去冷静……你们俩情书写得还怪有意境的，没点文化看不懂。”
李曦抓住同桌的手腕：“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让他自己玩去吧。”
一侧是被她抓住的手腕，一侧是回荡在整个教室的出自她手的文字，张焕然方寸大乱：“呃……”
她把手放开，全然未觉这一套动作有何不妥。她抬下巴指向讲台上表演朗诵的敖思源：“你看他像不像个傻子？”
他会心而笑：“像。”
他坐回座位上，细听朗诵：“你写诗居然押韵。”
她被逗笑：“押韵的有没有可能是歌词呢？”
他张大眼睛：“这是歌词！有曲子吗？”
“在脑子里。”李曦戳戳自己太阳穴，“不通乐理，写不出来。”
张焕然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不通乐理的人居然能作出完整的曲子？还能全部记下来？就靠自己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哼吗？
看见孟老师进门，敖思源献宝似的拿着本子凑上去：“孟老师！李曦写的诗！贼六！”
孟老师一巴掌拍在他肩头：“胡闹，还回去！”
类似的场面她见过不少次。这个年纪的男生个体差异极大，有的成熟沉静，有的还停留在幼儿园阶段，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敖思源明显是后者。
作文、情书甚至卫生巾都是他们强有力的武器，被捉弄的女生最终都难堪到趴在桌上默默流泪。
敖思源夹着尾巴，灰溜溜把本子放回原处，又听见孟老师威仪十足不容置疑的声音“道歉”。不情不愿撂下一句“对不起”，他就一屁股坐回座位上。
李曦平静的语气里难掩嚣张跋扈：“听不见。”
他起身，鞠躬鞠成个直角，中气十足：“对不起！”
她笑眯眯：“乖。”
有人撑腰的感觉，真爽啊。
课间过分惊心动魄，平静的语文课更难产生吸引力。
张焕然不由自主回忆起刚听到那些散文诗一样纷飞的歌词，幻想它们从同桌喉咙里哼唱出来，会有多好听。
她总是云淡风轻，讲话轻轻柔柔，被招惹也不急不躁，像初入凡尘的谪仙，与笔下花团锦簇的世界完全相反。
他不知道一个人如何做到这般对立而统一。
他只知道，如此臆想不是好事，不礼貌，也不合适。
课间的插曲很快翻篇，最后一节下课，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学校后门小吃街，在牛肉饭店铺里拼凑起一大一小两张木桌。
话题围绕李曦的作品展开，渐渐不受控制偏移到其他网络文学作品上。
郭翘和敖思源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田星辰和陈欣慰也不甘示弱，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田星辰拿筷子敲一下桌面，做出最终总结：“就是喜喜写的最好，恕我直言，你们吃的都是猪饲料。”
兜兜转转，主题绕回来，田星辰又问：“你写的诗不打算发表吗？”
课间那场闹剧刚发生时，李曦就在考虑如何收拾烂摊子。
她记录这些歌词的本意就是找机会变现，只是没想到本子会被提前公之于众。要是放任这些歌从各位风格迥异的歌手口中唱出来，大家一定会起疑。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抢占先机提前发表，并尽可能扩大声势，让外界误以为这些作品全是她的手笔。
她说：“是歌词，打算改天挂网上，看看能不能卖出去。”
能联系上原作者或是原唱最好，无人问津也不要紧，只要没有研究机构把她当成灵异人士抓走做实验，她就心满意足了。
敖思源叼着筷子，吊儿郎当：“靠！早知道我就用唱的了！”
“知道调吗你！”郭翘推搡他一下，“有调吗？”
李曦点一下头：“有，但是没学过音乐，表达不出来。”
“他学过。”郭翘又拍拍另一侧张焕然的肩膀，“他能把谱子变成调子，调子变成谱子，神了。”
田星辰不屑：“我也会，音感是基本技能好吧！”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敖思源骤然放声高歌，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来给我变一个长长见识。”
田星辰眼神躲闪：“你跑调！”
张焕然默默启唇轻哼：“la la so la do re mi do re mi……”
李曦目瞪口呆，bking一词在脑中具象，幻化成面前低眉哼唱的少年。一抹日光自桌角反射，在他弧度刚好的嘴唇上跳动。
这也太犯规了吧。
日光被窗帘隔绝，教室一片昏暗。张焕然在桌上趴了好一会，还是没能睡着。他微微侧头，露出一双打量的眼眸。
同桌指尖，一支黑色水笔轻摇晃动。她面朝窗外，不知是在观察窗台上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绿植，还是在望着悠蓝的天空发呆。
她时常靠在窗台边保持目光涣散的状态长达一两分钟，他觉得，她是遨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像是感受到身后目光的灼烧，李曦回过头来：“睡不着吗？”
她声音极轻，像抓不住的微风，柳絮的颤动是她存在过唯一的证明。
“我在想你的歌。”真心话脱口而出，张焕然索性一往无前，“曲子都谱好了，只卖歌词太亏了。”
这话砸在心坎上，她也觉得亏，但扒谱子这种技能需要天赋，她暂时没空去学，更不确定能不能学会。
她问：“那怎么办？”
他说：“写不出来可以唱，词曲一体更好卖。”
她不是没想过，但做音频或视频的时间投入远远超过纯文字，更别提她现在手机电脑一样不沾，连录制的途径都找不到。
她摇摇头，否决掉这个提议。
换做旁人，张焕然会将此归因于胆小羞怯，但同桌不一样，她舒适自洽，在各种环境里怡然自得。郭翘和敖思源那两个讨人嫌的蠢蛋她都受得了，他说两句激进的话，也不会怎么样的。
他说：“可以用我的手机录。”
他顿一下，下定决心似的：“如果你需要伴奏，我还会弹钢琴。”
《借》毛不易
《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汪苏泷
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