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学的第一天,风又燥又热,和年级主任又臭又长的讲话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下午自习课,班级竞选拉开帷幕。
班长和学委都没人竞选,到了体育委员却一前一后举起两只手。一个是郭翘,一个是敖思源。
“还挺积极。”孟老师轻笑,“你们俩一起当吧。”
重点班人数本来就比平行班少,且大半是不擅运动的类型,两人同时竞选体委这事,简直耸人听闻。
李曦莫名想起网上看到的小学老师,为了让每个同学都能当上班干部,绞尽脑汁设立了“空调管理员”、“生态角负责人”、“掌灯长老”这样的职位。
她一侧头,旁边的窗台上,恰好有一盆绿叶植物,干巴巴的,勉强看得出是兰花,有种命不久矣的美感。
看同桌莫名其妙地嘴角抽搐,张焕然以为她犯了癫痫。他低头从桌肚里抽出一个草稿本,写下一行字推过去。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来给爸爸听听。”
本子再大,也改变不了传纸条的性质。李曦拿起笔,在他龙飞凤舞的行书下用老师推崇的标准考试体回话:“我想当护花使者。”
张焕然没把本子拿回去,而是撑在两张书桌的缝隙间,伸手过来写:“那我可以当体育委员管理员。”
她加大字号表示惊叹:“妙!”
手伸得长,他的字迹更加嚣张:“你要竞选语文课代表吗?”
李曦摇摇头。他应该是经常见她写作,误以为她有什么高尚的文学梦想。实际上,她的目的简单且庸俗,就只是想赚钱,早日经济独立,逃离原生家庭。
明知道小说情节足够吸引人,三天时间也远远不够信件来回,她还是担心稿件以落选告终:“你有空吗?帮我看看小说?”
张焕然有点意外,在这个时常窘迫的年纪,她已经超脱常人之外。怪不得上次被敖思源拿走复印件时,她脸上没有一丝慌张。
他点点头,看她从桌角一摞笔记本中抽取一本,翻开看一眼,放在他桌上。
整页密集且稍许连笔的小楷铺散开,引他走进一个起风的秋日。
闭眼感受到的阳光温度,叮当作响的摇曳风铃,被编成季节限定花环的梧桐落叶,他从没觉得秋天那么漂亮过。
他抬头看看窗外,秋天,就快来了吧。
“走啊,上体育课。”下课铃一响,敖思源扁平的后脑勺就变成咧着嘴的正脸。
“你先去。”张焕然没抬头,只是摆摆修长的手指。
“你看啥呢?”敖思源凑近,手也摆上桌面,“谁给你写这么厚一本情书……”
张焕然急忙把本子合上夹在语文书中间,生怕他上手抢夺,在温暖热烈的秋日里留下揉皱的痕迹:“走,上体育课。”
看热闹的李曦终于开口:“我写的,小说。”
敖思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看小说,张焕然你这人真没劲。”
十二班和隔壁十一班是同一节体育课,大家被两个体育老师聚集在一起,分成男女两个部分。男生们被男老师带去篮球场,女同学们则在女老师的带领下朝另一侧排球场进发。
讲解排球的基本规则和动作要领之后,王老师把同学们分成六七人的小组,派发排球给大家找手感。
李曦上辈子打得不错,但高二期末,体育课退出校园生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排球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打。
球飞来时,李曦本能后退半步,躬下腰,稳稳将其垫起。
旁边的田星辰一脸羡慕:“你还有这个技能!”
李曦谦虚道:“瞎猫碰上死耗子。”
之后,每一个朝她飞来的球都被接起。可能排球像自行车一样,是个学会就忘不掉的技能吧。
指导动作的王老师对她的表现很满意:“你以前练过吗?”
李曦侧着脑袋:“就初中体育课打过几次。”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她就被田星辰打偏的球击中后脑勺。
王老师吓了一跳,再三询问她要不要紧。田星辰更夸张,特意拿球砸一下自己的脑袋,亲自感受被砸要不要紧。
另一边的陈欣慰噗的一声笑出来,才算是给这紧张的氛围画上句号。
自由活动时,李曦看到王老师走过来,以为又要被关心头上挨砸的那一下,却没想到王老师过来的目的,是询问她要不要加入年级排球队。
“王诗瑶,你来一下。”王老师朝不远处一个齐刘海女生招手。
李曦见过这个女生,在她给张焕然送巧克力的时候。
原来她叫王诗瑶,原来她就是隔壁班的班花。
王老师说,年级排球队是业余的,两周才训练一次,不会耽误学习,重头戏也不过是在运动会上和其他年级打两场友谊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两人都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上辈子这个时候,李曦根本就不会打排球,王老师自然也就没来找她加入球队。她甚至不知道运动会上还有排球这个项目。
她倒是记得,被排学号报名实心球,连最近一条标准线都没扔过。她不是最烂的,因为有个同学砸到了自己的脚,还有个同学把自己扔了个跟头。
王诗瑶是个热情洋溢的女生,主动挑起话头:“你以前打过排球吗?”
李曦照搬了给王老师的答案:“就初中体育课打过几次。”
“那太好了!”王诗瑶眨着眼睛,惹人怜爱得紧,“我们两个一起上去丢人,你可不能抛下我一个啊!”
李曦拘谨道:“好。”
张焕然一下课就奔回教室,去条条框框里寻找无拘无束的秋天。接连两个故事,男女主角都相识在漫天飞舞的落叶里。
他太过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同桌从他身后绕进座位。
“嗨!”耳边甜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是王诗瑶。
李曦没回话,因为一时拿不准她是来找谁的。
张焕然也没回话,因为他一丁点早恋的意愿都没有。
王诗瑶甜甜笑着:“周四下午排球训练,我过来找你一起走哦。”
“好。”李曦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除了答应也别无他法。
这个年纪的姑娘连上厕所都要结伴,更别提下楼。
张焕然看看手中的本子,又看看隔壁座位上对着绿植出神的同桌。
她的笔迹规矩素净,笔下的人物却自由热烈;正如她表面上文文弱弱,却能在一节课之内被选进球队训练。
看见她拿起桌角的水杯,他也敛起不合时宜的视线:“你选上排球队了?”
“对啊。”李曦挑起眉梢,“你呢?”
她向来平静夷然,面容里从不曾出现这么生动的得意。他莫名想起一片消融的冰川,起始于一条浅淡到看不出痕迹的裂纹。
他垂下头:“我比较菜。”
她轻笑,他怪可爱的,上辈子的眼光果然没错。
张焕然速度很快,自习课中途就看完一整本。
除了第一篇是纯粹的言情作品,后面两篇都带着些许悬疑色彩,有推理小说的韵味,情节成熟到不像是出自涉世未深的少女之手。
他看小说好几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有那么多话要说,可传纸条的草稿本摆在面前,却无从下笔。
他收起草稿本,歪着头看向同桌。她又在写,速度快得好像手中的水笔是敌人。军训两周,她消灭两个敌人,现在整天窝在教室里,她的进展可能会更快。
他重新翻开她的作品,以全新的视角走进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毕竟,她把本子交过来,是看中他读过不少小说,希望得到一点专业的意见。
一下课,李曦就稍稍朝同桌靠近:“还行吗?”
她注意到他已经在看第二遍,速度放慢许多,时不时还一边琢磨一边在另一个本子上写点什么。
“我没太看过言情小说。”张焕然把他的草稿本推过来,“也不知道这么改好不好。”
李曦没奢望着他帮忙修稿,刚刚瞟到他写字就有点意外,当下看到那些游离在本子之外的批注,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写得很详细,标注了页码和行数,改动也是整句甚至整段全部记录下来的。
她拿着两个本子,逐字逐句地对比,发现他每一处改动都堪称完美。最绝的是她当初搜肠刮肚也没能完全表达出心中所想的一处,被他借用典故,三言两语讲得一清二楚。
“绝了!”她举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他那么多小说果然没有白看。
张焕然弯着唇:“那我从头到尾改一遍,你这个本子先放我这?”
李曦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你说就行,我可以自己改。”
“不麻烦,我看什么都是看。”
“那你直接往上写,抄起来太累了。”
“你有铅笔吗?”他没有铅笔,没有橡皮,更别提其他花哨的文具。他只有一黑一红两只中性笔插在书包侧面水杯袋里,落魄得像是即将断粮。
李曦从笔袋里拿出唯一一支自动铅笔,粉色的,顶端是王冠造型。
张焕然拿在手里转两圈:“不错。”
“明天中午请你吃饭?”她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份好意,只能用最庸俗的办法。
上厕所回来的敖思源斜靠在桌边:“什么大喜事,过稿了?”
“快了。”她美滋滋的,远道而来的故事情节配上同桌的文学功底,过稿还不是板上钉钉?她狮子大开口要高价都不成问题。
“敲电子版多方便。”他盯着桌面上一本又一本,“搞不懂你们。”
她朝他翻白眼,废话,谁不知道敲电子版方便?问题是她现在有那个条件吗?
最后一节自习课,张焕然像是接了主线任务,认认真真地坐在座位上修改写作细节。
看文章和写文章的感觉和而不同,由于视角的变化,他对情节和人物的理解更加深刻,对身边欣然命笔的同桌好像也更熟悉了几分。
他好像读懂,隐藏在她平静外表之下的,是天马行空的浪漫因子,离经叛道的反抗精神,和放荡不羁的自由灵魂。
获得允许后,张焕然把那个本子收进书包。他想一鼓作气把整本修改好,帮她做点什么,也趁机更了解她。他开始好奇,像一只初见世界之大的幼小昆虫。
一只脚都走出桌椅之外,他又回过头:“你很喜欢秋天?”
那三个故事,全部发生在秋天。
李曦抬头,映着晚霞的眼睛熠熠发光:“我喜欢那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这理由有点离谱,但他能确定,她没有开玩笑。
李曦喜欢秋天。
就像窗台上那棵绿植,只要浇水,就能救活。
就像堆积成摊的枯叶,能被随意踩踏成粉末,也能被编成美丽的花环。
被掌控的时间太长,她偶尔也想要冲破牢笼,手握生杀大权。
等苟延残喘的秋天被攻克,再向枝繁叶茂的春天进发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