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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我跟你走

21岁的陈燃在车流中间踉跄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双双亮起的汽车尾灯,口腔里传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脸上破皮的地方好像沾上了许多灰尘,也流出了鲜红的血。

和着几步外汩汩流淌着红色溪流,让她产生了不确定的痛觉。

不确定痛在何处,或许痛是在尘埃里,在纤维里。

以稚嫩果汁般颜色的鲜花被抛向空中又坠地开始,陈燃的思绪也在地上乱滚乱爬。

那把刻着数字被陈燃视若珍宝的吉他被撞破,她撑开手掌看着手心被挫去了血肉的薄透肌理,想:

她究竟是该去看海还是要先去找李楠。

迈出第一步时,有了答案。

刚刚闯了红灯从右边拐弯过来撞倒她的白色帕萨特似乎是没察觉到自己的车碰倒了什么,扬长而去。

陈燃站起身,鼻子里喷涌出鲜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摩托车推到一旁不妨碍交通的地方,清理好被碾压过的鲜花枝茎和骨朵。

然后使自己迈在人行道上,费力地抬手摘下头盔。

手上没有力气,头盔于是滚落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走在平京的街头,从西直门走到雍和路。

路过水果摊时指着那把四五寸长的水果刀问老板:“刀卖不卖?”

“做什么用?!”秃头汗衫的老板狐疑。

“削苹果。家里人在医院,吃东西得小口削着喂。”陈燃随口扯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谎言。

看到陈燃脸上和额间弥散的血迹,老板问:“头怎么了?”

他在发散着一个陌生人的好心和善良。

陈燃甩了一下感到湿哒哒和热淋淋的头,灿然笑着说:“化的妆,跟真的一样是吧。逗逗家里人。”

“嘿你别说,刚那一下子还真的把我吓到了,”老板将烟掐灭,站起身,“正好还有把多的,十块钱吧,给你了。”

“好。谢谢老板。”陈燃手指蜷进牛仔裤口袋中两根手指拎出手机,扫码付了款。

“要个袋子。”她从摊位上随手扯下个红色塑料袋,把水果刀装进里面裹了几圈,握在手心里。

她横贯了东西十一公里,在傍晚六点钟来到一栋外表破旧的小区楼前立下脚。

一年多以前,她曾对李楠说: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门口。

如今,她来兑现这句话了。

她进到昏暗的一楼,拍响铁门。

一个四五十岁身型胖硕的女人从屋内走出来,看见陈燃后她倚在门框上,从嘴中啐出瓜子皮来,语气中带着讥诮和幸灾乐祸:“陈燃?你怎么来了。身上那么多血,还出车祸啦?”

陈燃没理她,径直冲进屋内看屋子的装修,尤其是那张墙纸。

和以前一样。墙纸上自己不小心留下的划痕还在。

如果说非要找出来变化的话,那一定是比以前还要破旧些,哪里有翻新过的痕迹。

十余平方的地下室,而陈燃也并不是这十几平米的居住权的所有者。

她之前是睡在地下室被木板隔出来的楼梯间的,局促的高度令她完全不能站直身体。

她曾在手机手电筒的灯光下打死了一只蚂蟥,血流到潮湿的地面上被稀释开。

“不是要换墙纸吗?不是要把我住过的屋子都要翻新一遍吗?怎么还比以前更破了?”

“你管我?”

“我不管你,我只是要问问,我那两千块被用在了什么地方。”

“总会用到的呀,你把我好好的房子住成那个样子。”

“好好的房子?”陈燃心中存着一股郁积的气,“李楠,这房子我住进来的时候什么破样子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你想怎样?把你那两千块还给你吗?”李楠脸上的肥肉横抖,伸出根食指来指着陈燃道,“我告诉你没门!这墙纸别管我什么时候换,我总会换的轮不到你说!”

“还有,当初我看你一个小姑娘拎着行李箱怪可怜的也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好心租给你,你怎么还倒打我一耙呢?干的什么工作啊,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你上过学吗?倒霉催的笨脑子!”

李楠响亮而聒噪的声音引来了一楼前聚着打牌的人,有几个凑在门口往里看热闹,甚至还举起手机拍摄。

有人推推同伴问:最近网上说那个坐过牢的歌手是不是就是她啊,看着挺像,好像还挺火的。应该不至于啊。

看到有人在看,李楠将手心里的那把嗑过的沾着她的唾液的瓜子皮扔在陈燃脚下,像扔在垃圾堆旁那样,道:“真晦气,怎么摊上你这样的租客。”

“是啊,我没上过学,脑子又笨人又晦气。”

陈燃从裹着的红色塑料袋中取出水果刀,左手持刀划向自己右手手腕,大声笑着说:“现在这个晦气的人要死在你屋里啦!”

她的神情里溢出些推到高涨的情绪来,有些兴奋和癫狂。

李楠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朝身后退了两步,“你,你,你干什么!”

“要死在你屋里呀。”

门口的几个人也被吓着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惹现在这个手里拿着刀,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的人。

陈燃站在原地,将手腕上流出的血朝李楠身上用力甩了两下。

看到对方脸上被溅到了自己的血,她笑了笑。

鲜血也落到了门口的地上,激荡起灰尘。

门口忽然传来跑车的轰鸣声。

陈燃维持着笑,眼睫被从头顶流下来的红色的鲜血糊着。模模糊糊地,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朝她走来。

没等看清来人到底是不是她,就眼前一晕倒了过去。

“陈燃?”

喻兰舟喊了一声,然后臂膀的怀里就倒下了一个血淋淋的人。跟从高处跌落下来又被车碾过,受了伤快要死了的小鹌鹑似的。

喻兰舟跪在地上支撑着陈燃的身体,用力按压着她出血的手腕动脉,单手拨打着急救电话,吞声喊着:“陈燃!”

楼道内的光线很暗,李楠没有看清来人的神情,她只是抬手高频率地挥了几下,像驱逐一只苍蝇那般。

“你赶紧快带她走哦,跟神经病似的,晦气的要死嘞。”

喻兰舟正在和电话那端沟通着陈燃的伤情,闻言抬眼看了李楠一眼。

房东紧忙指着屋内墙纸上一处不超过三公分的划痕,意欲向围观众人解释:“这小姑娘厉害得嘞,她把我的房子搞成这个样子,这墙纸这些脏了破了都得重新换,我叫她赔两千算是好的嘞。她居然跑到我家里割腕,脑子真是被猪吃的嘞。”

喻兰舟的目光顺着地下室的墙纸布局往下看去,七八级的台阶的下面幽暗不见底,看上去便潮湿阴冷。

之前留在平京,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喻兰舟挂断电话,从脖子上取下丝绸围巾折成宽条,在陈燃右上臂系了个活结,然后拔下后脑的簪子插在系紧的布条中旋转,再将簪子另一端插入活结里,拉紧固定止血。

做完这一切后,她抬头看着李楠,冷声问:“既然她赔了两千做为更换墙纸的费用,那你为什么没换?那点破损值两千块?这房子隔断租出去合法?屋里有消防器材?”

声音和表情都压迫感十足。

李楠被这一连串的逼问问得哑口无言,几秒后又张开嘴想辩驳些什么。

喻兰舟不屑于再给李楠一个眼神,“收收唾沫,给自己哭丧时再用。”

陈燃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潮湿是雨林是深海,是喘不过气的窒息。

她先认出了她的味道。

是喻兰舟。

陈燃费力地睁开眼,稀薄的红雾中,她看清了喻兰舟脖子动脉处的那颗浅痣。侧脸依旧华贵。淡漠疏离,不怒自威。

她来了。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时刻,在自己最爱她的时刻,让自己感到这爱甚至在生命如此短暂仓促的时间里还能更上一层楼,直达天境。

“喻兰舟。”

喻兰舟的声音冷淡,微一侧头,问:“你叫我什么?”

陈燃虚弱地说:“喻阿姨……”她好像又触碰到了喻兰舟的准线。

但她此刻也不应该在乎了。

“你怎么会来的……”为什么会来到这样肮脏的,和你格格不入的地方。

“手机上有定位。”喻兰舟回应她,又皱眉看着陈燃头上的伤,有些严重。

等不了了。

“搂着我的脖子。”

陈燃费力抬手,想要把已经有些僵直麻木的双臂抬高,环在喻兰舟颈上,可却做不到。

喻兰舟半跪着,带着燥热温度的手牵着陈燃的手腕,搭在自己的后颈。

“不想再看她的话就闭上眼睛。”

陈燃闭上双眼。

喻兰舟将她抱起,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陈燃放到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然后回到主驾驶,将敞篷升起。

白色法拉利在一阵声浪中消失在这个陈朽破败的小区。

-

陈燃和喻兰舟在十一个月以前重新相遇。

那时候陈燃盯着她,只觉得心中有像起伏的山峦一样的悸动。

在喻蓝艺术厅中遇见的美人眉如远黛,一双眼睛是初见时留给陈燃深刻印象的深蓝色,而在左眼球靠近下眼睑的位置处,却泛着颗绯色的痣。

像是火燃在了深海里。

长发刚刚到肩,戴着陈燃叫不出名字的奢华珠宝。

喻兰舟在演出时惯常穿黑白色,私服也以黑白色居多,陈燃一直怀疑她的衣柜里是不是除了黑白色就没有别的颜色了。

台上的人站在聚光灯下,舞台上唯一一束灯光打在了喻兰舟的身上。

她向观众鞠躬,却又是睥睨一切的目光。

演奏的首个曲目是瓦格纳的《罗恩格林序曲》,在平静中旋转、升腾。

喻兰舟的手臂随乐声起伏流动。

大概能成为优秀指挥家的都要有这样的精神特质,热烈奔放却又沉稳内敛,或又是妖冶绽放却令人不敢轻薄半分。

交响乐是什么色彩,台上的喻兰舟就是什么色彩。

等一下了台,就又会像雪山一般。沉静,偶尔恶毒。

在她面前高呼都会使自己被淹没。

只可远观是陈燃铭刻在心的事情。

那几年喻兰舟对待她好像是看什么廉价的塑料制品那样。她依旧记得两年多前从对方那儿得来的评价:轻浮。

一个吻换来这两个字,想来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