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后,李南枝把婴儿房新添置的物件全部砸了。
虽然是意外怀孕,可肚子里的小生命确实短暂地将这个家庭聚拢,营造出美满幸福的幻梦。
被问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时,周将泽说他说了不算。但身边有秦野这个重度妹控,吐槽他过犹不及之外,他偶尔也会羡慕。
所以周将泽无法理解陈意真。
他从陈惜君口中听了大概,不过是五十块钱而已。
陈青在卧室门口惨兮兮又声嘶力竭的控诉与眼前人毫不留情扬起的拳头重叠。
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她从小就惹人讨厌。
他说完,陈意真上扬的嘴角僵住,快速眨眼,指着自己说了句“我吗?”,随即低下头看鞋,眼神最终落到白色耳机壳上。
最后“啊”了一声,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慌乱,“我还以为是块石头…”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周将泽越过青石阶,走了。
“站着干嘛?过来帮忙。”陈惜君喊。
陈意真围上围裙,闷声接过菜刀切茄子。她还没原谅陈惜君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心,这几天只做事不交流,就是要让她看看,她也是有脾气的。
但此时此刻,更深的恐惧攥住了她。
因为那只稀碎的耳机,一看就很贵。她挠挠脖子,几分钟后,谨慎试探:“你觉得我表现怎么样?”
“又发什么神经。”陈惜君觑她一眼,“你又背着我犯事了?”
还好,周将泽没把耳机的事告诉她。
陈意真松了一口气,嘴硬道:“我能有什么事,我问心无愧。”
半响也没动静,她一抬头,却见陈惜君偏头抹眼泪。
“这破洋葱太难切了。”女人只是不断重复这话,手里没停,一边抹脸啜泣。
可没人觉得那是洋葱的问题。
陈如见状,沉默地接过洋葱,手背青筋暴起,想要将这恼人的罪魁祸首撵烂,但最终还是轻声道:“我来吧,撑不住就去休息。”
“到底凭什么?”
谁也回答不了,回应她的只有高压锅的刺耳鸣笛,蒸汽汹涌,发出阵阵悲鸣呜咽。
那句“她活该”哽在陈意真喉咙里,她说不出口。
比起平庸的人,大家更无法容忍异类。
哪怕陈青的双相障碍早已减轻甚至近一年没复发过,精神病的标签却永远留在她身上。
起因不过是她拒绝把零用钱乖乖交给附近的地痞流氓。
惹不起就躲,这是陈意真多次向她灌输的准则。陈青一向做得很好,交钱然后离开,但她这次死活不肯给。
结果就是挨了打,但对面也受了伤。
若水村没有秘密,这一消息迅速扩散,最后的版本变成了陈青发病,以一打三把混混打成重伤。
家里有精神病,谁还敢来赴宴。
但总归还是来了新面孔的,尤其当陈惜君得知自家女儿跟周将泽同校,那点被排挤的愤慨烟消云散。
“那真的太有缘分了,”陈惜君又惊又喜,“又是邻居,小孩还在同一个高中!”
“你家闺女争气,”李南枝真心实意,“宜大附中可不好进,以后咱们两家多来往,也算有个照应是不是?”
陈惜君求之不得,一口应下。顿了半响,犹豫道,“我听说宜大附中的重点班…要有门路才能进?”
此话一出,全桌人的视线微妙地瞥向袁老师,无人接嘴,陈惜君唯恐说错话,补充说:“我听商城鞋店老板说的,他儿子就是他送礼塞进重点班,所以我才想…”
“别担心,意真妈妈,附中是市属公办高中,讲规则讲秩序,什么分数就进什么班。”袁老师正色。
陈惜君讪讪点头,听李南枝畅快说,“要相信意真的实力,况且这不是还有将泽吗?到时候如果念得有点吃力,尽管找他。”
陈惜君:“好好。”
“我吃饱了。”男声适时响起,周将泽放下玻璃杯,临走想起什么,补了句,“谢谢款待。”
冷淡疏离,但又把持着得体的礼貌。
左拐出门,不过十步,便被陈惜君二度拦下,“一点心意。”
女人不善社交,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强行把礼袋绳挂在他手上,甚至有些粗鲁。
周将泽下意识后退,厌恶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他接过这份“心意”,道谢,转身离开。
他走后,趴着门偷听的陈意真若有所思,悄悄折回房间。
两家院子只靠一面半人高的砖墙隔开,房屋间隙窄,中间横亘一条水渠。站在窗户最右边,稍微探身,能看到周将泽房间的窗台。
窗帘没关,窗边大半桌面和墙侧的床一览无余,桌面很空,但很干净,几本书,一台电脑。
一分钟后,周将泽进屋,他拎着礼盒袋,甚至没拆开,随手扔进桌旁的垃圾桶。
很干脆利落的一声,硬壳盒尖与塑料桶相撞,像他的玻璃杯下坠落桌。
在寂静得有些低沉的氛围下,泛着冷意的余波在空气中扩散,往皮肤里钻。
陈意真摸了摸手肘,直到他随意坐在床边,抬眸。
与她四目相对。
*
“姑娘家也是可怜...”陈霞向李南枝解释完隔壁陈家的情况,看向沙发最角落懒懒窝着的人,“将泽,在听么?”
“嗯。”周将泽敷衍道。
还好行李箱装了两副耳机,头戴式很好地隔绝噪音,将他不感兴趣的所有排除在外。
为什么没人来陈意真的升学宴,本身就没什么所谓。
等长辈聊完,他跟李南枝上车。
轿车内厢在高温炙烤下如沸水掀腾,俩人在外等了会儿,直到冷气充盈,李南枝开门见山,“我确实没想把你带回去,这点我道歉。”
“暑假后是忙季,我天天在厂里吃住,没办法顾你,还不如留在这儿。”她叹了声,“你要是跟我回去,要么住酒店,要么跟我一起住厂里,你能接受?”
周将泽眼也不抬,“我能。”
“我还不知道你?”李南枝哼道。
自家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挑剔又龟毛,厂里乌烟瘴气的环境太闹腾,酒店又太静,他还认床,每回旅游都睡眠困难。
况且不管是住酒店还是厂里,传出去也太难听了。
“你要替我知道,我也没辙。”周将泽嗤笑,“难怪当时你要我带上所有夏装,自己倒只拎个袋子,还说什么东西家里都有。不想我跟你走直说,没必要骗我过来玩一周。”
李南枝有点头疼,“不是不想带你走,是有更好的选择。我就是怕你这么想才不说的。”
“不觉得很蹩脚么?想敷衍人至少动点脑子。”
“周将泽。”李南枝猛地捶下喇叭,耐心告罄,“还嫌我事情不够多是吧?中午的事我还没说你!”
车喇叭扬声嘀鸣,尖厉而悠长。
俩人针锋相对早已是常态,尤其李南枝离婚后情绪起伏不定,被人生巨大风浪洗刷,人变得干练,但也愈加冷漠。
周将泽二话不说下车,车门砰响。
疲惫女声从身后传来,“生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
“不需要。”
“你会收的。”
时间差不多了,李南枝开车赴老友的约。
学校早已放暑假,但每次回老家,她还是习惯跟辛愿一起在学校走走,分享各自际遇。
“我还以为你会重操旧业。”辛愿打开音体美教室的锁,推开门,等灰尘扑散开,侧身让她进去。
李南枝苦笑,“我很多年没画画了。”
当年从美院油画系毕业后一腔热血跑国外进修的日子被岁月折叠,关入记忆深处。
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有天赋,能努力,世界在色彩与她的指尖,易如反掌。
辛愿知道她结婚后跟老公操持家业,又带小孩又要管厂里的财务。她自己在泉中教书多年,被生活搓揉,懂她的苦衷和不舍,手指不远处的墙面,“带你看看画。”
音体美教室是为应付素质教育检查装门面用的,明面上有课,暗地为各科老师必争之地,上边偶尔会派个老师下来,但权力被架空,总是干不长久。
雕塑蒙尘,画板也缺胳膊少腿,不忍直视,李南枝走到墙边看。
半面黑板贴满素描画,落了薄薄一层灰。
李南枝第一反应就是这些画的所有者基本功都很扎实。
排线流畅,落笔很稳,画面的虚实空间感很强,构图不错,画面整体和透视关系把握到位。
画风出奇得一致,右下角有学生签名,每一幅都不一样。
李南枝端详片刻,了然道:“你们这是从同一个人手里买的画吧?”
为应付检查再添上不同的名字。
像模像样的。
辛愿嘴角翘着,“不是买的,我学生画的。”她继续说,“但是她成绩也很好,今年考上宜大附中,怎么样?画画也很有天赋吧?”
“陈意真?”
辛愿惊讶侧目,“你认识?”
“隔壁家小孩。”李南枝拿下一幅画细细揣摩,换了个话题,“她班主任不是袁老师吗?”
“嗐,那是初三的事了。初一初二她吊车尾,在我们班。当时她可难管教了,你是不知道,天天逃课,她家情况特殊,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南枝:“后来呢?”
“后来,我们校来了个美术老师。”辛愿思索片刻,“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之后成绩突飞猛进,转了班,也不闹事了,跟那老师在这间教室同进同出。”
“那老师还在么?”
“转回宜大附中了,她本来就是从那儿调来的。”
*
等到所有行李打包搬运完毕,周将泽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触感。
“不要挑食,会长不高的。”李南枝一边帮他把衣服叠整齐,一件件放入衣柜,从夏装、秋装,到冬装。
“收收你那臭脸,这里可没你那些朋友,你总要重新交朋友的。还有,适度运动。”
生周将泽的时候她身体不太好,小孩打一出生免疫力就跟不上,偏偏好打球。
“快走吧。”周将泽不耐烦。
出门时,李南枝还是放心不下,又接了句,“抽屉给你放了点现金,别忘了。”
男生闻声,抬脚走到桌边,掏出一叠红票,塞进她包里,“要么带走,要么我来扔。”
冷了她三四天,到最后也没给她好脸色。李南枝那点小不舍全没了,“行。”临走时再回头,“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了?”
“没。”
门框震颤,在空气漂浮,被窗外蝉鸣吞噬掩盖。
好像也不是没有,周将泽关掉空调,戴上耳机,跳入浪潮。
只是偶尔也会恐惧,当初他掷地有声说要跟李南枝,以为跟随就是最大的支持。
但无意义的跟随可能也是累赘。或许李南枝根本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