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叙重新回到老巷子,破旧的院门大开着,里面已经没有人了,热水壶的残渣了混进了不少血迹。
他立在原地,盯着干枯的柿子树重重喘了两口气,转身往外跑。
不再是来时的方向,而是往巷子更深的地方钻了几个道,在某条死路的尽头,找到用蛀木板和塑料雨棚搭建的破旧房子。
半大的孩子刚吃完饭,拿着带豁口的碗从里面出来,接从墙上旧水管里漏出来水洗碗,补丁的衣裤下手腕脚腕瘦得皮包骨。
叶星叙跑过去,问他刚刚在哪,有没有听见种柿子树那个院子里的动静。
“哦,你说那个赌鬼家是吧。”
小乞丐抹了把嘴巴:“听见了啊,不止听见了,我还看见了,他把一个满脸血的男人从家里拖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口子那里数钢镚。”
“对就是他!”叶星叙急忙问:“他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小乞丐:“你找他干嘛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就是个烂赌鬼杀人犯,劳改了也变不成好人,你别打他主意,小心他捅你。”
叶星叙喘着粗气:“我不找他,我找被他带走的那个人,那人偷了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得要回来。”
“啊?可是那个人都被打成血葫芦了,还要得回来么。”
小乞丐嘀咕这么一句,还是给叶星叙指了路:“应该是去地下赌场了吧,就你们管的那片,我看他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赌场,地下赌场。
叶星叙用力闭了闭眼,匆匆扔下一句谢谢起身往回跑。
地下赌场里这边不远,入口是一家已经废弃的抓娃娃店,往里走是基础的电玩区域,再往下一层,才是赌场地界。
今晚的抓娃娃店和往常并无区别,受潮积灰,漆黑冷清,隐约能听见后面电玩城嘈杂的声音。
然而当叶星叙穿过店面进入电玩城,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不对劲。
花钱来玩的人交头接耳,工作人员和托儿则呈现出一种焦躁又强壮镇定的态度,空气里浮动的信息素零星混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往下面瞟。
叶星叙脚步一滞,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很快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钓鱼机前有同事偷偷冲他使眼色阻止他下去,他装作没看见,窄门一推便钻进了地下楼梯。
门一关,脚还没落地,浓腻浑浊的Alpha信息素混着血腥涌动过来,让他脚底骤软,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所有人都在叫嚣怒骂,地上躺了几个,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
以众敌寡,却被对方豁出命的劲唬得不敢上前,只仗着人多放出信息素对抗。
胃酸返到喉咙又被强行咽回去,叶星叙忍着干呕,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中央台球桌上。
一个人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面部全非不知是死是活,脚上的鞋只剩一只,被污水糊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赌鬼面目凶狠站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根暗红的铁棍,铁锈味从他后颈的腺体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封闭空间里被这群Alpha搅得乌烟瘴气。
叶星叙捂着心口艰难喘气,悄无声息地下来,又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跟你说了别下去,乱着呢!”
刚才冲他使眼色的人用力将他拉上来,踹上门:“有个亡命徒跑来砸场子,还拖着个有出气没进气的倒霉蛋,老大还没回来,这里一直解决不了,惊动了警察大家都得完蛋。”
叶星叙撑着一台游戏机站起来:“可能已经惊动了。”
“什么?!”
“那儿。”叶星叙冲靠窗的位置使了个眼色:“那个人不对劲,不是便衣就是在偷摸报警。”
因为一个疑似便衣的人出现,二楼也闹起来了,叶星叙趁乱离开,地表湿冷的空气将鼻息间令人作呕的味道悉数吹散。
又下雨了。
还降温了,比白天更冷。
叶星叙裹紧单薄的外套沿着马路往前走,脚踩在地上没有实感,轻飘飘的,虚浮无力。
走过的地方越来越亮,闹市区人来人往,大屏从香水广告播放到寻人新闻,照片被放大占据整个屏幕。
路人的目光从大屏转移到叶星叙,再从叶星叙转移到大屏,遮挡着嘴巴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叶星叙被冷风麻痹了四肢,哆哆嗦嗦,大脑龟速转动反应迟缓,对周围一切一无所觉。
走了两年的路突然陌生起来。
他站在挂满彩灯的行道树底下向前望,看不见尽头,让他快要忘记自己要去哪里。
那个出租屋不是他的家,他还要在那个不像人住的地方住多久?
可是他本来也没有家,他什么都没有,不住那里又能去哪里。
都已经完蛋成这样了,他还能去哪里。
喷泉溅起的水雾全往他喉咙钻,他有些喘不过气,捂着胸口的手一再用力,急促的心跳仿佛机械超负荷旋转,在他掌心底下烧出滚烫的温度。
卖气球的小贩经过他身边,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溢出的味道,又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兄弟你别当众发情啊,这里是文明示范街,罚款能罚到你倾家荡产的!”
叶星叙眼神空洞呆滞,像是没反应过来:“发情?”
“是啊,我都闻到味儿了,不过现在还没多严——欸?”
小贩目光扫过他白净平整的后颈,愕然:“没有腺体,你是Beta啊?”
叶星叙陡然回了神,脸色骤变,接连连退几步和人拉开距离。
小贩一头雾水,叶星叙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匆匆拦下一辆涂有Beta标志色的出租车钻进去,报了目的地,指挥司机掉头离开。
*
*
设备齐全的地下实验医院常年人满为患,顾客都比较极端,不是富得来买,就是穷得来卖,交易数额庞大,收支可观。
“已经……摘除了吗?”
无菌手术室里,为了省钱放弃全麻的病人在手术台上被疼醒。
迎着刺目的手术灯,他倒抽着气,艰难询问身边的医生。
“摘除了,手术很成功。”
徐亦昂拿起旁边的真空无菌箱,箱壁透明,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里面的血淋淋的腺体,还在微弱地跳动。
病人惨白的脸上扯出笑容:“是完整的,应该能卖出去吧。”
徐亦昂放下箱子,关掉手术灯让他好受些:“放心,已经找到买家了,对方出价很高,足够给你老婆治病了。”
“那就好。”病人的面目因为后颈传开的痛楚狰狞了一瞬,慢慢闭上眼:“那就好了。”
摘除腺体的人短时间内免疫力会大幅下降,需要转移到监护室继续观察。
徐亦昂把这个工作交给助理,自己则离开手术室准备去换衣服。
还没走几步,一个小护士匆匆忙忙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手里指着Omega隔离室所在的方向。
徐亦昂点点头,走到隔离室推开门,被白铃兰的味道迎面铺了满身。
他扫了一眼病床上蜷缩的身影,用id卡刷开旁边的疗资柜,取出两管眼色区别于寻常抑制剂的试剂。
随后来到病床前,轻声安抚着,将抑制剂推进对方细瘦的手臂。
第二根针管从手臂拔出,叶星叙猛地呼出一口气,抖落着睫毛缓慢睁开眼睛。
徐亦昂抽了床头的纸巾帮他擦去额头冷汗,撇弯针头后,将注射器和纸巾一起扔进垃圾桶:“两针一万二,友情价收你一万一千五,记得结账。”
叶星叙没说话。
徐亦昂又说:“你情况越来越差了啊,距离上次发情才过去多久,有钱了就尽早把手术做了,我亲自操刀,送你最贵的全麻套餐,包你无痛痊愈。”
叶星叙:“没了。”
徐亦昂回头:“嗯?什么没了?”
叶星抬起头,血色尽失的脸上看不见表情:“钱啊,没了。”
徐亦昂皱眉:“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还给我发信息说都解决了?”
叶星叙:“原本是解决了,谁能想到章响那个杂碎偷了我的金条,现在好了,在赌场存了两年的钱全没了。”
叶星叙存金条徐亦昂是知道的,因为叶星叙有点特殊麻烦在身上,20岁前没有办法去银行独立开户。
虽然他一直觉得在没有安全保障的地方存放金条很没有安全保障,但也没想到最后会是窝里出了贼。
徐亦昂:“你没去找他?”
叶星叙:“找了,没用。”
徐亦昂:“是不承认还是不肯还?”
叶星叙:“大概是死了。”
徐亦昂顿了顿:“死了?”
“是啊。”叶星叙扯出不达眼底的笑容:“我骗他去拉生意,告诉他那个人是个暴富的拆迁户,其实不是,那个人就是个赌鬼,赌得倾家荡产杀人坐牢,最近刚被放出来。”
“啧。”徐亦昂实在想象不出章响这会儿有多惨:“他不至于这么对不起你吧,你是有多恨他。”
“恨还谈不上。”叶星叙收了嘴角的弧度,表情冷下来:“可别人欺压我的时候都没考虑过我是不是无辜,凭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得多个衡量罪行的步骤?”
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徐亦昂不再多说:“别想了,先休息吧,在这儿好好睡一觉,我一会儿过来。”
徐亦昂走了,隔离室只剩叶星叙。
热潮在抑制剂压制下退去,熟悉却一直无法习惯的巨大痛感主导全身。
他的腺体从出生就有问题,别人都在后颈,他的却长在左胸口。
先天位置不对,顺理成章地引发了成串连锁反应。
很难信息素收放;会被激烈情绪影响;发情期混乱;普通抑制剂无法压制发情热;被强效抑制剂压制的发情热会转化成皮肉撕裂一般的痛觉伴随他整个发情期。
不好治,手术费用昂贵,所以在幼时便合情合理地被父母早早抛弃。
其实能理解,也不算什么大事,没治也乱七八糟地活过来这么多年了,还不算光彩地攒了不少钱。
只要挑个良辰吉日做了手术,往后还是能有机会光明灿烂。
可谁能想到临门一脚了,老天爷会跟他开这么个玩笑。
章响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藏放金条的位置的?又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的?什么时候偷走的?
叶星叙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力挤压着腺体对抗疼痛,一遍一遍逼着自己回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注意到?
疲惫逐渐掠夺他的意识,他陷入不安稳的睡眠状态,噩梦一个接着一个,醒来又是满头大汗,疼出来的眼泪将枕头浸湿了大半。
“哟,醒了?”
坐在旁边看电视的徐亦昂抽了张纸巾递给他:“这眼泪婆娑的,我们医院的病床没这么难睡吧。”
最疼的那阵暂时过去了,叶星叙接过纸巾坐起来,擦完眼睛再擦汗,一张纸巾差不多就湿透。
“这回两针抑制剂算我请你的,不用去缴费了。”
徐亦昂说:“记着点我的好,别让我看不到你下个发情期,我还等着吃你巨额手术费的回扣呢。”
“干嘛,你怕我想不开是吗?”
叶星叙将纸巾扔进垃圾桶:“放心,章响不是把命都赔给我了,大不了回去继续做我的社会害虫。”
没脸没皮地都活到今天了,现在去死,他不甘心。
徐亦昂:“那是他赔给你的?难道不是你自己要的?”
叶星叙呸了声:“他活该。”
徐亦昂轻笑,转头继续看电视,没过一会儿,忽然指着新闻里放出来的照片说:“看这像不像你。”
叶星叙瞥了眼,兴致缺缺:“有点吧。”
“只是有点?七八分了。”徐亦昂摸着下巴:“难不成真是你,早年流落民间的周家小少爷?”
叶星叙听不明白:“什么?”
“桐海周家啊。”徐亦昂:“往常只知道掌权一派有三兄弟,没想到还有个8岁走丢的老四,最近正放出消息大张旗鼓地找呢。”
叶星叙:“什么时候丢的?”
徐亦昂:“十一年前。”
叶星叙:“真有意思,十一年前丢的现在才找。”
徐亦昂耸耸肩:“刚走丢时肯定也找过吧,就是没找到,这回听说是老爷子病得快不行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小孙子能回来。”
叶星叙抬头去看照片,皱眉:“他家小孩八岁就长这样?”
徐亦昂听乐了:“这AI的,合了父母兄弟的特征,还有小少爷幼年时期的照片,反正一顿高科技出来,说是现在人就长这样。”
叶星叙被他打量得发毛:“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不是我。”
徐亦昂:“我知道啊,周家说了小少爷是个Beta,你是个腺体都能长歪的Omega,当然不会是。”
叶星叙:“没必要加定语。”
徐亦昂叹息:“我只是觉得可惜,你要是的话,所有难事就都不算难事了,周家家大业大,别说治疗腺体,就是给你摘了再挪回脖子上都行。”
说者无心,却听得叶星叙一怔。
像是被触动某处开关,他盯着徐亦昂看了会儿,接着眨动眼睛,目光回到电视上。
滚动播报的新闻很快结束。
徐亦昂看看时间,估摸着叶星叙又要吃苦了,想问他需不需要止痛药,转头却见他在两眼放空不知想什么。
徐亦昂皱眉:“疼傻了?”
叶星叙:“你说得对。”
徐亦昂皱眉更厉害,摸摸他的额头:“真傻了?”
叶星叙捂着心口,掌心里是残缺的腺体,和加速跳动的心脏。
“我觉得你说得对,如果我是周家少爷,就不愁没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