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海入了秋，才进傍晚便天色昏暗，逼仄的老巷子常年潮湿，上午下的雨，到现在地上还遍布积水坑。
章响踩着青苔一脚滑进坑里，鞋子裤腿全脏了，恶心得他当场黑脸，大骂了一声“操”。
“什么破地方！”
他使劲甩着鞋里的污水，粗声粗气质问身边的年轻男生：“这儿是有人住的样子吗，妈的别让老子发现你故意整我！”
“怎么会？”
跟他的暴躁比起来，男生情绪稳定得多，满眼无辜，满口真诚：“这儿真有大生意，响哥，以咱们多年的交情，你还不信我吗？”
“不信你老子还会大老远过来？”
这双鞋算是报废了，章响心情很差：“你最好祈祷这个大生意真的够大，要是还不够赔老子的鞋，就他妈拿你医保抵！”
男生说：“响哥，我买不起医保。”
章响两眼一瞪：“你——”
“但是大生意肯定有。”
男生打断他：“是个拆迁户，上个月刚拿到四百万拆迁款，赌得这个月就只剩三百来万了，瘾大得很，您一出手，保管上钩。”
章响眯了眯眼：“三百万？”
男生点头：“千真万确。”
可观的数额让章响脸色肉眼可见好转，斜睨男生：“你哪儿来的消息？”
男生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跟一个小叫花子买的消息，他在这巷子住了三四年，家家户户的底细都门清。”
章响狐疑：“是么，花了多少？”
男生伸出两个手指头。
章响皱眉：“两万？”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蜷起手指：“二十。”
“二十？？？”
章响不可置信：“二十卖你三百万的消息，是他蠢还是你没脑子？”
男生：“去年冬天我路过，看他晕在路上快冻死了，就给捡回去住了一晚，他说我救了他的命，非要报恩。”
章响一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你怎么就告诉我了？三百万，两成提成是多少，你不想独吞？”
男生搓搓手，局促又赧然：“响哥，你知道的，我业务能力不行，这种大单子靠我自己拿不下。”
章响早料到了，闻言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就让我来？挺有种啊，拿老子当枪使。”
“不敢不敢。”男生诚惶诚恐：“绝对没有拿响哥您当枪使的意思，回头成了钱您全拿走，我不贪心，您指头缝里漏的给我一点就成。”
“算你识相。”章响哼笑一声，先前的烦躁一扫而空，看来心情颇好：“别愣着了，赶紧带路。”
男生抹了把额头，躬身领着章响继续往前走，经过岔路拐了好些个弯，看起来对这里熟门熟路。
章响：“挺行啊，来过了？”
“可不得提前踩踩点打探打探么。”男生笑笑，在一处掉了漆的院门前停下：“到了响哥，就是这里。”
章响给自己点了根烟：“信息呢。”
男生：“男性，48岁，没念过书，父母死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现在独居，家里就他一个人。”
章响：“这会儿人在家？”
男生说肯定在：“我盯了他好几天了，就没见他出过门。”
“行。”章响用力吸了两口，将还亮着火星的劣质香烟随手扔地上：“我先进去，你在门口等着，不叫你别进来。”
男生点点头，脑袋埋下去看那截烟屁股，听见章响敲完门后直接推门进去，然后是另一道浑厚粗犷的男声，问谁来了。
后面交谈声不大听得清，男生伸出脚尖将烟屁股拨进了积水里，滋地一声，火光灭了，一截青烟往上飘。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团淡淡烟雾，飘飘渺渺才散去，平静的院子里陡然传出一声巨响。
他眨了眨眼，终于抬头望进门里。
干秃的柿子树下，章响被暴怒的中年男人掐着脖子按在树干上，额头颧骨肿得老高，脚边是四分五裂的热水壶，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他妈的还敢跟我提赌，还敢跟我提赌！要不是你们这群害人的杂碎，我至于落到今天这步？你们拿什么赔，拿命都不够赔！”
拳头砰砰砸在章响脸上，章响被扼着喉咙说不出话，面临死亡笼罩的恐惧让他脸色迅速灰败。
然而当他拼尽全力转过头，求救的手才伸出一半，对上门外男生灿烂夺目的笑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黏腻感从额头汩汩淌下，流进眼眶。
章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见男生笑眯眯冲自己挥了挥手，做了个再见的口型，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叶星……叙……”
破锣的嗓子从牙缝挤出残缺的音节，被惊惧怨恨裹得密不透风，再没机会传入那人耳中。
夜幕降临在这个连路灯都供不起的破烂小巷，抽了条的清瘦身影步伐轻快地躲着苔藓和水坑，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
*
“翻了面的就是我的，这个翻了，这个也翻了，还有这个这个……咦，小叙哥哥你回来啦！”
“是啊，回来了。”
叶星叙嘴里叼着根冰棍，绕过停在门口的一辆车来到路灯底下，将原本买来犒劳自己的甜筒顺手递给小孩：“大晚上不回家吃饭在这儿干嘛呢。”
“谢谢小叙哥哥。”
小孩双手接过甜筒，边撕包装纸边回答：“已经吃过晚饭啦，在练习玩拍卡片，我明天要去学校赢同学的怪兽卡。”
“像这样？”
叶星叙也蹲下，五指并拢往地上轻松一拍，成串的小卡片都被掌风刮得翻了个面。
“哗！”小孩惊叹：“小叙哥哥你好厉害，有什么秘诀吗，可不可以教教我？”
“秘诀嘛……”叶星叙嚼着冰棍故作思索，很快眉眼一弯，瓷白漂亮的一张脸像被路灯蒙上月辉：“等你长到我这么大了，自然就变厉害了。”
“好吧。”小孩也不失望，一手攥着宝贝卡片，一手拿着甜筒舔舔舔，歪头盯着叶星叙：“小叙哥哥，你今天格外的好看。”
叶星叙唷了一声：“小小年纪就知道吃人嘴短了，你小子，前途无量。”
小孩摇头：“不是拍马屁，是真话，我妈妈说只要心情好了，人也会跟着变漂亮。”
叶星叙挑眉：“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是啊，小叙哥哥今天心情特别好，好得不得了。”
小孩好奇：“是赚到大钱了吗？”
“那可不止，还赶走了个老是欺负我的坏蛋，终极大胜利。”
叶星叙将最后两口冰棍吃光，棍子扔旁边垃圾桶，起身拍拍手：“好了，哥哥得回去吃晚饭了，你也早点回家，祝你明天赢回所有怪兽卡。”
小孩儿很乖地敛了卡片跑回家了，叶星叙转身走进楼道。
感应灯年久失修，他在上楼梯前熟练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以免跟章响上次一样摔得手臂脱臼，他可没有医保。
爬上六楼，摸出钥匙开门，混着樟脑丸味道的潮气扑面而来。
叶星叙闻着往常最讨厌的味道都不觉得难闻了，哼着小调打开灯，走进这套面积没超过五十平的出租房。
章响房间的门没关，里头乱得像个狗窝，地上五颜六色的，扔的是昨晚带人回来用过的套。
叶星叙要去厨房，经过时用纸巾包着门把很有礼貌地帮忙拉上了门，以免影响自己一会儿的食欲。
冰箱里没什么吃的，有个鸡蛋，有两个看着还算新鲜的番茄，都被叶星叙拿出来给自己做番茄鸡蛋面。
等待面熟的过程中，叶星叙给手机里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去一串信息，对方没有及时回复他也不在意，收起手机捞面出锅。
没厨艺的人煮的面自然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好消息是叶星叙不挑食，只要能填饱肚子且吃不死，他什么都吃得下去。
吃饱喝足先洗碗再洗澡，从浴室出来，他清了清喉咙，忽然忘记进门时哼的是哪首歌，只好遗憾地换了首，踩着拍子回了房间。
吹得半干的头发有些长了，坐在床边甩甩脑袋，额发都快扎进眼睛里。
得找时间去一趟理发店了。
他想着，拨弄了下挡眼的额发，伸手拉开床头铁柜的抽屉，绕过外侧掩人耳目的书本，往里侧摸——
空的。
叶星叙一愣，又飞快仔细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他顿时慌了神，干脆将书全搬出来扔在一边，打开手电筒在狭小的空间一寸一寸仔细寻找。
还是没有。
就是没有。
叶星叙已经捕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寒意顺着骨髓侵入全身。
昏暗的的灯光照明下，他惨白着脸仔细检查那堆书的每一本，每一页。
确认一无所获后，尝试了三四次才站起身，去隔壁章响房间继续寻找。
章响房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他逼迫自己冷静，慢慢来，却控制不住动作越来越急躁，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砸了章响的房间。
没有，没有，都没有。
一定在章响身上……
肯定在章响身上！
月上柳梢，小孩还是不肯睡觉，在妈妈查房离开后又偷偷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继续练习拍卡片。
正投入时，余光里忽然踉踉跄跄地闯入一道人影。
他抬头仔细去看，认出了人，兴奋却不敢高声大喊，只能努力蹦哒挥舞双手试图引起那人的注意。
可惜那人看不见，也没了刚才陪小孩玩游戏的意气风发。
下台阶时狠狠摔了一跤，又摇摇晃晃爬起来，狼狈地继续奔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