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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走回后院时,已是午后。耿婳捶腿歇息,午睡醒来后从放嫁妆的箱子里取出藕粉色的布匹,剪下一块套入绣圈,又拿出针线绣花。

她从小被逼着学针织女工,手帕这种东西信手拈来。耿婳穿针引线,在帕子上绣了一朵鲜艳的牡丹花。

她绣工细腻,绣完时再抬头,视线好半天才凝聚,眼睛酸涩得想流泪。

黄昏已过,青烟摆好晚膳。耿婳看到了一盘做工精致,摆盘精美的燕窝糕。她记得小厨房不曾有这手艺。

“这是?”

“回夫人,是二奶奶从娘家带回来的,特意给您留了一份。”

“有劳她费心了。”

这回耿婳罕见地没贪嘴,简单填填肚子就又跑去做针线活。她打算也给柳惜君绣个帕子当回礼。

耿婳做事细致耐心,在榻上一待就是个把时辰。这次她绣得极为认真,还用金线给手帕边缘勾了边。

月亮爬上枝头,将清冷的光照进内室。青烟取来灯烛,道:“夫人当心。”

“多谢。”耿婳感激道。

青烟微讶,旋即疑惑地看了一眼陪嫁丫头阿沁。

阿沁习以为常似的,打了个哈欠,附和道:“小姐仔细眼睛,可别学了你娘。一会儿你让青烟备个水,奴婢实在困乏,先撤了。”

青烟怔在原地,目送阿沁懒洋洋离开。

耿婳抬头,对她和善道:“劳烦备水,多谢啦。”

青烟点头去了浴房。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把手帕绣好。礼轻情意重,柳如烟应该会喜欢吧。

耿婳揉揉疲惫的眼睛。长时间埋头苦干,再抬眸眼前竟有些模糊,她放空自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视野清晰后,眼睛疼得厉害。

耿婳揉揉眼睛,趴在小案上,头倚双臂仰望窗棂外的朦胧月色,安安静静想事情。

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年迈的母亲。

林氏也经常熬夜做女工,她喜欢给耿忠做皂靴,从鞋底到鞋面都会亲自操办,一针一线细致入微,直到熬瞎了眼睛。

清冷的后院门可罗雀,没有人会来她们这个荒凉的院子,包括爹爹。当时他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日夜混迹青楼赌坊,从不来看望为他操劳成疾的林氏。

耿婳当时年纪小,问她爹爹不缺钱为什么还要给爹爹做鞋子。

林氏摸摸她的头,悄悄告诉她,娘亲和爹爹第一次见面时,爹爹穿了双沾满泥土的草鞋,落魄又邋遢。于是成婚后,娘亲每月都会给他做双新鞋。这是夫妻俩约定俗成的事。

即便耿忠根本不缺衣少食,她还是心心念念着丈夫,体贴入微、任劳任怨。

“可是我听他们说,爹爹不喜欢我们。”

她托腮问她娘,“爹爹不喜欢我们,我们还要给他做鞋子吗?”

林氏不恼不躁,微笑着告诉她四个字——“从一而终”。

“从、一、而、终?”她当时还不懂事,对这词一头雾水。

“以后婳儿出嫁了,也要好好服侍夫君呀。”

“我的夫君,会不会也和爹爹一样?”耿婳突然好害怕,她不想结婚,也不敢结婚。她怕遇到像爹爹一样的夫君。

林氏哄道:“不会的,婳儿未来的夫君一定温柔体贴,对你百依百顺。”

“可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要是不喜欢你,你就去喜欢他,你越喜欢他,他就越懂你对他的好,慢慢就回心转意了。”

遗憾的是,林氏一辈子都没等到耿忠回心转意。

耿婳望着月亮思考母亲的话,慢慢的,月亮里面出现了魏巍挺拔的身影。

他是不是也刚忙完,还是仍在操劳政务?

魏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是她触不可及、不敢肖想的大人物,可她从没意识到,自己其实离他很近很近。近到同塌而眠,交颈而卧。

沐浴完,耿婳一人脱鞋入帐。斜躺着抚摸身侧多余的枕头时,她才发现宽敞的拔步床原来如此空荡,如此孤独。

“……夫君?”

她摸着魏巍的枕头,以极小的声音叫出了这个合理又生疏的称呼。

她还从没这么叫过他。

她忽然好想他。

翌日,她把连夜绣好的手帕放进松香木盒里,派青烟交给柳惜君。

耿婳没有亲自去。一来自幼宅惯了不爱动。二来,她打算赶时间给魏巍也绣一个荷包,明天亲自送给他。

她都打听好了,明日春闱魏巍要去视察考场。为了这次会试,他前前后后忙得日夜不归,可见有多重视。

她不好意思去政事堂打搅,就等明天科举结束去见他。

就算不念及母亲的教导和心底的悸动,单纯从现实层面看,她也必须和魏巍搞好关系。

耿婳眼下初来乍到,想要在相府站稳脚跟,光靠和柳惜君打点关系是不够的。关心枕边人,本来就是她这个妻子分内的事。

她美滋滋想着,在箱子里翻出一块月白色的丝滑布料,又从针线笸箩里取了翠绿色的丝线穿针。

她打算在上面绣几棵竹子。竹之直节挺立,犹君子之风,最配他了。

耿婳埋头伏案绣竹,为了保证竹节的真实立体,她特意按着竹节纹理换了深绿色的细线一点点勾边。

捣鼓了半天,才绣好一小节。这时青烟拿着一卷账本从明间进来。

耿婳抬头,凝神一会儿,视野才清晰。她目力不佳,针线活做久了更是费神累眼。

“夫人,帕子交给二奶奶了,她很是欢喜,本来想登门道谢,但大婚的账面一直对不上,她这两日忧虑成疾,卧病在床,实在过不来。”

“柳姐姐病了?你怎么不早说,我去看她。”说着,耿婳就要下榻。

青烟慌了神,忙道:“不必不必,二奶奶怕传染给您,所以不想您去。这边是账册,您要是得空,可以帮她先算算。”

耿婳接过账本,里面是她和魏巍大婚的流水。

看来柳惜君是假意称病,借机把繁重的账目工作甩给她。这本来就是耿婳的婚事,她来查账也正常。就算是柳惜君无理取闹,她也只能受着。

还好之前学过珠算,耿婳把绣活搁下,拿过算盘开始对账。

丞相府家大业大,操办婚事的一应物品皆是最上乘的一批。耿婳特意看了眼布匹配饰这一栏,不是采荷居的。

她家在洛阳同行业里独占鳌头,魏家却弃之不用。或许是魏巍的意思。

压下失落,耿婳认真核对账目,她之前从未干过这活。原本以为不难,结果算起来才发现繁琐又复杂,前后对不上的地方不胜枚举。

耿婳一个头两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一下午没休息才对完一半。晚饭匆匆吃了两口,又添灯加烛去算后半部分。

阿沁做样子似的陪她待了一会儿,随意寻了个理由垮着脸走开了。

青烟羡慕地目送她离开,不一会儿忐忑道:“夫人,奴今日确实有些累……”

她理由还没编完就听见埋头打算盘的耿婳温柔说:“不妨事,我一个人就行。夜深露重,你先去休息吧。”

青烟眼一亮,笑道:“多谢夫人体恤。”

耿婳也冲她笑了一下。最后熬到子夜,她才从账目里解脱出来。一抬眼,面前一阵花白,她揉了好久的眼睛,才慢慢看清室内的物件。

耿婳扶着残烛,摸索着去了浴房。水都凉了,她凑合着洗了个冷水浴,躺进了宽敞的拔步床里。

刚要甜甜睡入时,忽而想起未完成的帕子,耿婳腾一下从床上起身,又点灯去了案上。

漆黑的夜无声罩着幽静的内室,凄白月光透过窗牖,将那抹窈窕的身影拢得愈发坚定、孤单。

少女披衣埋头,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点一点绣着绣圈上的竹节。她眯着眼睛细致地填补帕面,偶尔抬头凭着月光穿针引线。

人一旦忙碌起来,总会忘记时辰。直至烛火熄灭,蜡油堆满烛台,天空出现鱼肚白,耿婳才从绣圈里抬起眼来。

五更天已过,浑厚的晨钟声响彻整座相府。

天亮了。

耿婳唤了唤青烟,她却不在。耿婳又叫来阿沁,让她把核对好的账册还给柳二奶奶。小丫鬟极为不愿,耿婳又求了她一次,她才抱怨着去了。

阿沁走后,耿婳昏昏沉沉地移回拔步床,倒头就睡。

她这一睡,就到了日晒三竿之时。

昨晚熬夜受凉,又没休息好,她醒来时浑身乏力,咳嗽连连,鼻子也不通顺。

下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漱打扮。耿婳昨儿熬了一宿,对镜一照,果然眼下乌青一片。她拿铅粉遮了遮,事倍功半。这盒铅粉和其他美容品都是陪嫁来的,杜氏愿意给她安置的,自然不会是好东西。

耿婳只能凑合着用。她底子好,再难用的胭脂水粉都影响不到颜值。

梳妆完毕,她对镜欣赏一会儿。

当初耿忠创业时,胭脂一类的化妆品都是母亲林氏亲自制作。她是扬州名伶,最擅化妆打扮,研究出的美妆品更是一流。

最早采荷居能做起来,全靠母亲呕心沥血。

只可惜,这些配方都到了耿忠手里,被他拿捏得死死的,美其名曰行业机密,长大了要传给儿子耿钰。

可那明明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林氏临死前两年,她被接到杜氏那里抚养,没能及时得到这些密物的制作方法。

耿婳心里堵得难受,旋即又发现,好像一提到家里的糟心事,她除了唉声叹气,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