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齐又长了一岁。五月的时候刚出春，还没有多少夏天的感觉，小满那天是他的生日，没办宴，只叫了些亲戚朋友来家里吃饭，洛靖云送了一只玉佩，崔翎和崔恒送了一对小雀儿，周江送了文房四宝。程家齐笑得嘴都要裂开了，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除了怀疑周江暗示自己做功课不够认真。
过了端午，芒种后没多久程家齐就不爱出门找朋友完了，程母江清心突然就病重了，最开始是稍微有些严重，不过是不能出门免得出意外，宋璇还经常带着洛靖云来拜访，给江清心解闷。
谁知出了伏，到了九月下旬，人就卧床休养了，连在家走动几圈都有些不行。江清心爱美，也不让自己的姐妹看见自己的病容了，只有洛府小厮每日清晨送来一束花，按时出现在窗前的花瓶里。
程家齐除了上学堂和训练，便再不出门了，只偶尔洛靖云或者其他兄弟来找他聊聊天。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秋天，程家齐一直都记得，那天刚好是霜降，洛靖云突然上门拜访，还提出到兰苑再看一看。
“靖云，怎么一个人来了？”往常为了不叨扰程家齐，往往是洛靖云和周江他们约好了一起来的，免得程家齐没放松心情，反而因为他们几个朋友隔三岔五就来一个打扰了江清心和程家齐的母子时间。
“有些事要单独和你说，所以就自己来了。”洛靖云把手里提着的袋子举起来对着程家齐晃了晃，“先去你家客堂厅吧，我给你带了糖果。”
“好~”程家齐点了点头，又从洛靖云怀里接过花，“靖云，这满天星怎么看着和之前的不一样？”说着上手摸了摸，“嗯，不像刚摘的。”
“这是我娘在那伢子那买的干花，可以放好久了。家里的满天星花季快过了，花朵已经开始凋落了。”洛靖云腾出的右手摸了摸程家齐的脑袋。
程家齐低头盯着花，又摸了摸才说道：“哦！我就说嘛，我娘房里那两盆满天星也是不太精神了，前几天我让家里的佣人搬到我的书房去了。”声音有点失落，但说完很快就昂起了头，“靖云，你这捧花可帮了大忙了，我娘可喜欢这满天星了，到时候我给她放在床头，她又能看见了！”
“嗯。”
二人很快就到了客堂厅，程家齐接过洛靖云手上的往茶几上一放，就火急火燎的要上楼，“靖云，你在这坐着等我一会儿，我把花给我娘拿去就来。”
“好，你去吧！”洛靖云坐在沙发上，笑着朝他点点头。
“嗯！靖云你帮我把糖拆开吧，上次你给我的我都吃完了，我想待会下来就吃几个，嘿嘿。”程家齐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上走。
等到了房间，江清心正靠在床头看书，洛靖云将那捧花靠立在床头柜上，蹲在床边望着她，眼里全是孺慕之情。
江清心放下书摸了摸儿子的头，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家齐，怎么这个时候拿了满天星过来，上午不是才送来了一盆木槿花吗？”
“娘，这是靖云哥带过来的，做成了干花，可以放好久，等过一会儿我找个小花瓶给您放在床头，保管你每天都能看见它！”程家齐托着江清心的手蹭了蹭，脸上还未消去的婴儿肥显得笑脸尤其可爱。
“好。”江清心的手也忍不住在程家齐脸上摩挲了几下，“靖云在下面等着吧？行了，快去招待朋友，等空了再来娘这儿。”江清心的尾音拖长了一点，眼里尽是宠溺，若非靖云在楼下等着，家齐不会来不及去拿花瓶。
“好——”程家齐也拖着音应下，“娘，等我一起吃晚饭呢！”
“嗯，娘等你，记得帮娘谢谢靖云的心意，去吧！”江清心拍了拍程家齐的小脸蛋儿，看着程家齐起身，直到他关上门才收回目光，继续拿起书看。
等程家齐下了楼，洛靖云早就将糖盒打开，手上拿了几颗糖搓着把玩。
“靖云！我来啦！”
程家齐从洛靖云身后绕到前面，从洛靖云手里抢过一颗糖剥了糖纸扔进嘴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左边，身子紧靠着人家，脸上笑开了花：“靖云！我娘果然很喜欢！谢谢你啊！我娘开心，我也开心。”
洛靖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回应了一句：“嗯。”
程家齐说着正欲起身，又坐了回去，转头对洛靖云认真说：“靖云，花好看，糖也好吃，真甜！”
“嗯，你和江伯母喜欢就好。”洛靖云情绪似乎不太好，从来到程府面上就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程家齐倒没注意到洛靖云的异样，只是看着自己交握的的双手说道：“我娘和我都很喜欢，花真好看，还能放那么久，希望我娘的病也快点好起来，我要我娘也活好久好久。”
洛靖云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程家齐垂着的脑袋，一字一句语气笃定地说：“会的，江伯母吉人自有天相！”
程家齐听了又开心了不少，很快甩去阴霾扬起一张笑脸：“嘻嘻，靖云，借你吉言哦。对了，你不是说还想去兰苑看看吗？咱们现在去吧！”
“好。”
……
一路上基本都是程家齐在说话，说学堂先生讲的课啦，在训练时自己出的糗啦，自己陪着阿娘渐渐也会听戏啦……
穿过程家旧宅与新府之间的那道小门，只一眼便能望见不远处的兰苑，洛靖云突然问程家齐：“家齐，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那时候我还装自己是个有文化的小书生呢，其实都是以前阿爷给我讲的又被我转述给了你听，那时候我上学堂可没现在这么认真，幸好你没继续问我，不然还不知道被我胡诌出什么来呢。”程家齐笑着回答。
“嗯，我也记得，难怪那时候你连耳朵根都红了，原来是这样。”进了兰苑洛靖云才有了点好的情绪上来，眉眼弯了弯，笑着对程家齐打趣。
“哎呀，靖云你可别笑我，虽然我平常不叫你个哥，但你可比我大两岁还多呢，你不许笑我！”程家齐一边回答，一边示意旧宅这边的小厮推开兰苑的门。
“不过靖云，这兰苑也没几盆兰开了花，你怎么突然要来这逛逛了？不过夏天过去了，冬天的兰花过不久便又要开了。”程家齐推开暖房的门，回头问洛靖云。
“对啊，夏天过去了，冬天的兰花就又要开了……”洛靖云感叹道。
十月的天气还算清爽，并不太冷，因此暖房的窗户都支了起来大开着，刚站在门口便可通过窗口瞥见屋里的兰花，各个都挺着叶子，一看就养的很好，叶子或弯或直，翠绿的过分，饶是祖母绿的翡翠也比不上。
“就是想来看看……”洛靖云声音有些闷。
没等洛靖云说完，程家齐便抢先接上了话：“想来便来，这兰苑一直在呢。”
“嗯，只是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了，得好久好久以后才能再来了。”
程家齐不明所以，上前抓着洛靖云的手臂问：“怎么了？为什么要好久？靖云哥哥，你要去哪儿吗？”
洛靖云听出程家齐的急切了，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而且第一次叫了自己哥哥，以前他只在同长辈提到自己时叫声哥哥，免得被江伯母知道了说不礼貌。
“我要去留学了，已经定下来了，家里都安排好了。”洛靖云这才看着程家齐说到。
“留学？去哪里留学？和周江一样去欧洲吗？之前周江也说他明年要去欧洲留学。”程家齐急急地问着。
“去日本，下个月就走，父亲说早点去，先适应一段时间。”
“这么快？”程家齐太惊讶了，还有些害怕，从小到大他交上心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认识洛靖云之前只有崔家兄弟和周江这个哥哥算是朋友，还是他们主动的。和洛靖云做朋友，是自己第一次主动交朋友，也是第一次要接受朋友的分别，周江虽然也要去欧洲留学，但毕竟是明年的事了，他还没什么感觉，今天洛靖云说他下个月便要去留学，他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慌。
程家齐有点想哭，阿娘之前犯病时他哭过，哭过好多次，他自己都数不清，洛靖云要走了，他也想哭，他不喜欢一切分离，生死相隔不喜欢，朋友远走他也不喜欢。
终于忍不住，他抱住洛靖云，头埋在洛靖云的肩头，明明才十三岁，可能是随了程将军，小小年纪却长得和洛靖云差不多高，甚至还要高个一两厘米，再加上平时总是“靖云、靖云”的叫，总会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其实还是一个没多大的小孩呢。
一时间洛靖云有些无措，其实他也挺失落，但他不是情绪太外露的人，只能回抱住程家齐，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没事的，家齐，我争取快点回来，最快四年我就能修完本科了。”
四年太长，这下程家齐更难受了，虽然头埋在洛靖云的肩膀上，让人看不见表情，但是被泪沾湿的脖颈和贴在皮肤上被泪水渗透的布料，无一不在告诉洛靖云，自己的好朋友有多伤心。
“四年……靖云，我们认识也才一年呢。”可能是哭了的原因，程家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重。
“日本离得近，有空我就回来看你，好不好？”洛靖云轻声安慰，但其实谁都知道留学基本是学完才回国的，身边的圈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人出了国，至今还没回来。
“嗯。”程家齐往后退了退，声音依旧闷闷不乐，额头抵着洛靖云的锁骨，“那你要早点回来，要记得和我同书信，我会给你寄信的。”
“嗯，我也会记得给你写信的。”洛靖云回应道。
过了好一会儿程家齐才抬起头，脸上的泪全擦在了洛靖云身上，只有还红着的眼眶能开出来他刚哭过。
刚进门时吃的糖果还没化完，程家齐用舌尖卷了卷，脸颊也跟着动了一下，垂着眸开口：“靖云，我骗你的，今天你买的这个糖一点都不好吃，没以前的甜，怪酸的，酸的人难受，你肯定是买错了。”
洛靖云忙赔罪道：“是是是，下次给你买更好的，一定不会太酸。”
其实一直都是买的同一个牌子的同一款糖果，哪会更酸呢？不过是人心情不好罢了，酸的是糖还是心，只有自己知道。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天色已经不早了，程家齐只好又送人离开，一想到一个月后洛靖云就要远渡日本留学，又忍不住抱了一下才分别。
时间过得很快，上次洛靖云来兰苑是告诉他留学的事，不过一个月，洛靖云再临，便是离别前的最后一聚了。
知道洛靖云要走了，周江、崔翎、崔恒都来了，洛氏本就是迁来不到20年的商行，洛靖云八岁之前又都在蓟市的祖宅，随着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生活，被接到申市后又不爱出门，再加上冰冷的性子，朋友竟也只有他们几个。
暖房有一张方形桌子，几人正围坐在桌子边说话。
崔翎是个闲不住嘴巴的，一直在碎碎念：“这也太突然了，靖云哥，你走了，以后家齐欺负我的时候谁帮我啊？呜呜……”
说完竟也流出了几滴眼泪，拿着张手帕狼狈地擦着，崔恒小大人似的拍着崔翎的手背，慢吞吞地说着：“翎少爷，靖云哥哥说他过几年就回来啦，不要太伤心啦。”
要不说傻子好呢？“你个小呆子……”崔翎骂道。
崔恒迟缓，根本意识不到四年有多长，四年啊，那春花开了又谢、燕子飞了又来，翻来覆去的，指不定能看到好几年没飘过雪的申市再下一次雪了。
“崔翎，别嚎了！”程家齐听着周翎在那哭号就烦，本来就够烦了。
周江将手上的木盒递给洛靖云：“靖云，准备的有些匆忙，一把折扇，你带去日本用，摇扇的时候想想我们。”似乎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周江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见状，崔翎也收回了那副泫然若泣却被程家齐逼迫着不敢流一滴泪发出一道气音的可怜模样，拿出一支工艺书签递给洛靖云。
“靖云，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送别礼物，孔雀羽毛的书签，你把它放在常看的书里，一看就能想起我，嘿嘿。”说着崔翎又把书签放进配套的包里。
崔恒也从自己挎着的兜兜里掏出一支口琴，弯着眉眼笑眯眯的对着洛靖云说：“靖云哥哥，送你小口琴，我喜欢吹口琴，你也会吹口琴，想我了，你就吹我们一起学的那首曲子。”
“谢谢江哥了，也谢谢阿翎和阿恒。”洛靖云一一接过，也拿出自己的回礼——四张样式各异的玉佛牌。
“这是一块石料做出来的佛牌，和田玉的料子，我们一人一个。”说着便一人递了一个。
三人接过连声道谢，只程家齐一人沉默着接过，又盯着佛牌不说话了。
周、翎对视了一眼，都说聚的差不多了，司机还在程府外等着，该走了，便带着崔恒先走了。
三人走之后，室内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洛靖云先开了口：“家齐，我在百货公司给你订了糖果，每月给你送来几盒，你记得吃。”
“嗯。”
“你……”
程家齐抬起头看着洛靖云，少年有些清瘦，因为担心程家齐心情不好，蹙着眉头。
“靖云哥哥，你别皱眉毛。”程家齐打断了洛靖云，“你皱眉毛就不好看了。”
“好。”洛靖云揉了揉眉心，再抬头脸上带了点笑，眉毛果然舒展开了。
程家齐这才把手里捏着的长方形盒子打开，递给洛靖云看。
“这是特意请工匠做的项链。”说着洛靖云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瞟了洛靖云一眼，请的工匠还是洛家珠宝行的。“做成兰花样式的项链，这个兰花是冰种翡翠刻的，你喜不喜欢？”问出的那一刻程家齐有些紧张，生怕洛靖云不喜欢。
洛靖云将项链取出来放在手心，兰花不过银元大小，但雕刻的栩栩如生，有一片花瓣上还有一颗露珠。
“好看，谢谢家齐，我很喜欢。”
程家齐这才笑着说：“你喜欢这兰花，我便想着干脆送个兰花陪你，但兰花娇嫩，也不可能一路舟车劳顿跟着你去日本，我娘便给了我这块料子，让我做个兰花送你，就像上个月你带来的满天星一样，也能一直陪着你了。”
“家齐用心了，我好感动。”洛靖云红着个眼眶说到。
收好礼物，又聊了会儿，洛靖云便走了，只留程家齐在暖房看着满室满园的兰花发呆。
“靖云走了，再过不久周江也要走，真叫人难过。”程家齐自言自语道。
院子里的家丁把花搬到屋檐下，又陆续把窗关上，程家齐才发现下雪了，走出兰苑来到梅园，才喃喃道：“下雪了，也是，小雪了，总有可能下雪的。”
另一边坐在车里的洛靖云看着车窗外的雪，渐渐发起了呆。
程家齐慢慢往回走，等到了客堂厅，头发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雪，正在等他的江清心忙站起身叫人拿毛巾来，又问程家齐怎么了。
“娘，下雪了……”
江清心搂着他轻轻应着，程家齐说：“靖云哥也走了……”
离别总是伤人心。
第7章 兰园雪窗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