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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对不起,六叔,我错了。”许暮芸松手屏住呼吸,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弹,叼胡萝卜的嘴含糊嘟囔。

眼前陡然明晃扎眼,餐桌上的暖黄色球灯把她曼妙的身材映出光廓,像是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等待食客品尝。

“牛肉面,可以吗?”许暮芸细声询问。根据食材的堆放,他刚才应是想做番茄牛肉面,日理万机总裁居然不会做饭。不过好像也对,他生来是谋大事者,身边管家助理秘书一应俱全,这种事情没必要亲自做。

“都行。”谢辰泽在料理台洗过手,便坐在沙发上看笔电。

许暮芸厨艺也就那样,小时候家里有用人,在武馆母亲为她做饭,来到谢家有专门的厨子,搬出来这两年多,有谢苗苗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会做的菜不多,番茄牛肉面是少数会做的那几道。有一次母亲生病住院,武馆歇业数日,养父在医院陪伴母亲,没顾得上她,便在厨房就地取材,给自己煮番茄牛肉面,好填饱肚子。阿泽正好来打拳,顺便给他盛一碗。味道很一般,两人吃得连汤都不剩,纯粹是饿的。那是她第一次下厨,后来她经常给阿泽做面,一来二去熟能生巧。

“明天我要去趟港城,有些事要处理,当天来回,不会耽误后天的事。”在最后关头,许暮芸对找到温泽仍抱有一丝希望,“我是港城人,族谱里有写,六叔记得吧。”

谢辰泽在沙发上“嗯”一声,目光不曾离开笔电。

番茄牛肉面做好,许暮芸盛了三碗,其中一碗只有牛肉,端去喂饱饱,小家伙太可怜,主人不疼不爱,还不如不养:

“饱饱乖,小芸姐姐给你吃肉肉,多吃点才能长大长胖哟。”

“这只猫是在门口捡的,它前肢被倒下的树枝压断,我让茂叔给它医治,留在家里养伤。因为工作忙,忘记伤势痊愈把它丢出去。”谢辰泽嫌弃地踢走蹲在桌下吃牛肉的小猫。

忘记丢出去,这说的是人话?

“喵呜……”饱饱嘴叼牛肉逃进客房。

“六叔既然怕麻烦,不如由我来照顾,过几天我把它带回去,省得您花力气丢。”许暮芸把饱饱从客厅抱回来,将餐桌

底下的食盆移到自己脚边。小猫埋头啃牛肉,不时抬头警惕地瞄向两条黑色的腿。

“也好,到时候我叫茂叔把猫窝猫粮玩具之类的带过去,东西我不知道放在哪。”谢辰泽吃完整碗牛肉面,回到沙发上继续工作,“碗放着,每天上午有用人来做保洁。”

“不用,几分钟的事。”许暮芸系上围裙洗碗。

门铃响起,谢辰泽恰好在卫生间,许暮芸在腹上擦两下手,下楼开门。

“您好,我是Haylie,谢董的秘书,这是他吩咐我为您准备的,就不打扰二位了,再见。” Haylie穿高跟鞋双手盖头,一路顺着小径碎步跑,朦胧的轮廓在雨中化为黑影,消失在别墅铁艺门外。许暮芸本想找把伞给她,初来乍到,伞没找到,人已跑得不知所踪。

沈卓是他的助理,作为谢辰泽身边最亲近的下属,负责向他汇报景云资本和谢氏集团两家公司的日常工作和每日行程。Haylie是景云资本的董事长秘书,一般向沈卓汇报工作,除非重要且十万火急是事,会向谢辰泽直接汇报。

指派沈卓买女性用品,显然不合适。

从开门见到许暮芸的那一刻,凭借多年阅人的眼光和职业敏锐,身前这位戴围裙的年轻女性如此貌美,有种荷尖露水的清雅气质,只有身处高雅之堂,日复一日的熏陶,方可具备,必是一位富家千金。能在董事长家里亲自下厨,且临时留宿,关系绝对不一般。衣物定是为她准备,Haylie对自己的职业嗅觉相当自信。

“主卧和客厅都有卫生间,你随意。”穿灰蓝色睡衣的谢辰泽瞥一眼她手中的袋子,捧笔电去书房。

“好,我用客厅的。”

酒红色超薄无钢圈蕾丝三角杯内衣,酒红色低腰蕾丝网纱袋薄款内裤。Haylie准备的都是些什么呀!

内衣裤穿在里面看不见,尚且凑合,要命的是睡裙。许暮芸把睡裙比在身前,站在卫生间的墙镜上照。前鞋带绳从胸口开到肚脐,后背X斜绑带,裙摆刚好包臀。Haylie居然给她买情趣内衣?

身上的保暖内衣由于之前谈话过分紧张,粘在背上湿漉漉。客卧房门的锁有保险,许暮芸稍稍安心,大不了明天早起,趁谢辰泽睡觉之际赶紧溜。

睡衣尺码偏小,收腰塑身型,前鞋带繁琐难解,后背的X斜带提不上肩,深吸口气还是差一点,脱下内衣斜拉上去刚好,没有内衣的摩擦,舒服自在。许暮芸睡觉不喜穿内衣,被束缚的人生,在睡梦中获得自由,多少能给自己带些慰藉。

洗漱用品摆在台盆上,都是新的,未开过封。

洗完澡披上羽绒服,拉门开条缝,左右打探。见书房门下亮有灯光,许暮芸赤脚拎拖鞋,悄悄潜入客房。

在衣架上挂起羽绒服,躺到床上,点开谢苗苗的微信聊天框,有好几条消息。

【苗疆养生蛊】:魏少这王八蛋,让你接擦边剧,退个婚至于吗?

退婚的消息,昨天下午在谢家传开,谢苗苗已从母亲口中得知。

【苗疆养生蛊】:我查过那剧组,一年四季窝在影视基地专拍擦边剧,现在在拍《将军家的小乳娘》,我给他们点了外卖,里面加过料,这会应该排队蹲厕所。

【苗疆养生蛊】:你去哪了,几点回家,院子里有一株栀子花发芽。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有个笋尖,大概是鸟叼来的竹子种子,无意间落下,瞧着有点意思,我没拔。

【苗疆养生蛊】:图片.JPG

春天即将来临,万物冲破泥土,萌发勃勃春机。

许暮芸把图片保存,顺势发个朋友圈。

【暮云春树】:帮我订一张明天往返港城的机票。

【苗疆养生蛊】:暮暮你总算活了,我还以为你被暴雨冲进沟里呢。马上订,一会发你,今晚回来吗?

明天不是许暮芸父母的忌日,谢苗苗觉得有些奇怪,心里琢磨擦边剧这档子事,没作他想。

【暮云春树】:被冲进泥潭里,往后可能也很难翻身。雨太大,回不来,你先睡。

【苗疆养生蛊】:别这么悲观,我今天冥想出一个好办法,保管你进医院躺三天,你生病他们就没办法强拉你去拍戏。

【暮云春树】:这事你不用担心,已经解决。

【苗疆养生蛊】:就知道暮暮最聪明,一定有办法。

星驰互娱撤下热搜,微博的热度消退。许暮芸贴好面膜,迷迷糊糊睡过去。

晚上喝水太多,半夜许暮芸憋醒好几次,情趣内衣外披件羽绒服,偷偷摸摸去客卫上厕所,书房门下始终有亮光。

凌晨两点半,许暮芸第三次上厕所,像个老太太躬身轻步慢慢往前迈,眸子左右转动四处窥探。

“啪”!客厅水晶吊的灯片亮起,“你在做什么,感冒了?”谢辰泽夹着香烟,在玻璃幕墙前转身。

许暮芸将羽绒服合拢,双手护在胸前,双腿哆嗦,腿根的黑色蕾丝裙摆微微晃动。

“没有,水喝多了,上厕所。”

冲过客厅走廊,许暮芸倚在卫生间的门上,大口喘气,双颊燥热难耐,双手使劲在脸上扇风。

应该没看到,肯定没看到。这个Haylie,办事真不靠谱。

Haylie远比许暮芸想象的要聪明,谢辰泽不近女色,公司里众所周知。许暮芸只在电话里说报个尺码,已听出是一名年轻女性。为保证工作完美达成,她另外还买了一套保守型的内衣裤和睡衣,作为Plan B。因为声音有时候会骗人。

进门之前,在花园里往二楼的玻璃幕墙窥探,厨房里的女性轮廓纤细,凹凸有致,决定实施A计划。没有两把刷子,哪有资格坐上景云资本秘书处处长的位置。

过了一分钟,卫生间磨砂玻璃后归于漆黑,许暮芸回到客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那一幕太过惊险,心情一时难以平复,把手机闹钟调到五点半,全身翻滚四周半,最后改成四点半。

天边刚露鱼肚白,许暮芸换好衣服,见四下无人,不管谢辰泽在不在,迅速溜出别墅。

谢苗苗订的是早晨八点的机票,回到家她还在睡觉,稍作整理,换件外套打车去机场,找个偏僻的餐厅,胡乱几口填饱肚子,喝杯美式提神。一晚没睡好,早知道不喝这么多水。

/

“事头婆,好耐冇见!”李春生肩头挂条毛巾,蹲在在永来剑阁门口刷牙,向迎面走来的许暮芸打招呼。

(老板娘,好久不见)

李春生是郑宏坤的大弟子,6岁起跟他在拳馆练拳,郑宏坤离开时,由他负责打理,病逝前给拳馆交给许暮芸。她人在京北,无暇管理,继续让李春生打理,所有收益都归他,只做挂名老板。

近些年武术式微,拳馆越来越不景气,前年李春生打电话来说,拳馆弟子太少,无法维持运营,是不是能把拳馆改成剑道馆,说现在时兴剑道,装修现成,不需要大动干戈,添些武具就行。

只要名字不改,她没意见。永来武馆就这样成了如今的永来剑阁。

“春生哥,最近有温泽消息呀?”许暮芸站在路边,对面的翠喜糖水铺、罗记竹升面和原来一样,毫无变化。

上午剑道馆没课,和李春生在糖水铺边吃边聊。

“哟,系细路妹呀,生得越嚟越靓啦!”糖水铺是祖传的,梅姨接过父亲的衣钵,继续经营,给她端来姜汁蕃薯糖水,

“又嚟揾温泽?”

“谢谢梅姨。” 姜汁蕃薯糖水是店里最便宜的一款,许暮芸儿时经常和温泽一起来吃,舀一口还是原来的味道,清甜辛辣,番薯入口即化,“哇,有见过佢呀?”

“冇,上次搬走再都未见过,有消息一定话畀你知,揾咗咁多年,系个倔姑娘。”梅姨叹气说道,“一系你去佢屋企睇睇?”

(没有,上次搬走就再也没见过,有消息一定告诉你,找了这么多年,是个倔姑娘。要不你去他家看看?)

“多谢梅姨,有消息一定要讲我听。”许暮芸喝完糖水前往温泽旧居。

糖水铺斜对面一幢临街的七层老式建筑,外墙似被煤熏灰,老旧不堪,每家阳台的晾衣架上都挂许多衣服,在微风中摇曳,好似数百面各色彩旗在空中舞动。

踏上逼仄的楼梯,臭味熏得透不过气,许暮芸戴上黑色口罩,在到五楼一户满是铁锈的绿色铁门前敲门。

“边个丫,佢老母畀唔畀人瞓觉呀!”隔壁一个穿白色背心的光头男人探出头咒骂。

(谁啊,他妈的让不让人睡觉啊!)

“对唔住,打搅晒,请问呢家有人住?”男人身上有股酸臭味,许暮芸隔着口罩捂鼻问道。

(对不起,打扰了,请问这家有人住吗?)

“冇,得闲咗三年,唔知边个屋主有钱唔赚。”光头双指含在口中,吹声响哨,色眯眯地看她,“细路女揾间屋住,不如嚟同我合租。”

(没有,空了3年,不知道哪个房东有钱不赚。小姑娘找房子住,不如来和我合租。)

“你可唔可以揾到屋主,或者有佢联系方式呀?”见光头要走出门,许暮芸往后退后两步,双手背负运气。搬到京北再没练过拳,只剩个花架子。

(您能找到房东,或者有他联系方式吗?)

“屋主嘅冇,我嘅联系方式可以畀你。”光头男人举起手机对她晃动。

(房东的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可以给你。)

“唔使啦,多谢!”许暮芸扶着乌黑腻亮的扶手,快步下楼。

“开个价,有事慢慢倾吖嘛!”光头男人不依不饶,在楼道里大声喊道。

(开个价,有事好商量嘛!)

深水埗这么些年,始终没有温泽的消息。

温泽的父母葬于何处,许暮芸不得而知,否则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温泽被家人领走,不知为何,温曼青继续留在深水埗。母亲将她接到武馆,负责拳馆打扫。她与母亲年龄相仿,只干活不说话。不久后,母亲病逝。郑宏坤、温曼青和许暮芸三个不同背景的人,各管各地生活在一起。直到那一天谢文松拖着满腿是血的养父躲进拳馆,第二天一早动用私人飞机和医疗团队,将他们带回京北。自此,许暮芸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曼青没有随他们一起来京北,她问养父,他只说是死了。何时死的,死在何地,为何而死。养父始终不愿提起,带着秘密离开这个世界。许暮芸问过爷爷,有没有在拳馆看到一个中年女子,他只说不知道。

就此,温曼青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什么都没留下。

回京北的航班还有一段时间,许暮芸来到永来剑阁二楼,曾经她和母亲住过的房间,现在是李春生的女儿居住,卧室内重新装修过,墙壁刷成淡黄色,原来的四尺松木床改为白色铁艺公主床,墙边的柜子是新打的,窗口的写字台也不见了。屋内一切如此陌生,唯有那扇绿色铁窗还是原来的。

许暮芸打开窗户,午休时间整条街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久违的景象把她的思绪带到很多年前的这个地方。

母亲梁若彤告诉过她,她的父亲叫许瀚洋曾经是港城富豪,98年金融危机投资房地产巨额亏损,在家中烧炭自杀。母亲在拳馆痴痴呆呆时总说,如果没有她,就跟他一起去,那该有多好。

根据父亲的祭日和自己的生辰,许暮芸得知自己是个遗腹子。7岁之前记忆模糊,她只记得母亲总是和她玩一个游戏,叫“三二一快跑,不许回头”,每次做完游戏,就搬一次家。大一些她才知道,父亲生前无力偿还债务,母亲为躲债,一旦发现附近有债主,就会拉起她拼命跑,看谁跑得快,嘱咐她不许回头看。

辗转多地,风餐露宿。街头、地铁站、公园、码头,她们都睡过。新换的住处一次比一次小,母亲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刚搬来深水埗的时候,她住温泽后面那幢楼,遇到在附近开拳馆的郑宏坤。爷爷在她18岁时,将郑宏坤生前托付的信交给她时,她才知道,郑宏坤一直深爱母亲,但两人到死都没有在一起。

信是母亲亲手写的。

18岁的小芸:

生日快乐。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已经去找爸爸了,不用挂念,我在那边很好,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妈妈,妈妈也爱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这些年你跟我东躲西藏,吃了不少苦,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幸好有宏坤收留我们,有时候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宏坤,或许哪天坚持不住,会带你一起去见爸爸。好在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他给我们母女容身的地方,悄悄替我还债,还照顾我们的起居,尤其是我这个病,配药肯定花了不少钱。他是妈妈以前在剧组的武术指导,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对我有情,可我心里装满对瀚洋的爱,即便他离开,也没能空出一个角落,容下他人。

他无名无分地照顾我们母女这么多年,我心中愧疚,可是没有办法,妈妈老了,还生着病,没有能力赚钱养你。这份情,只有拜托小芸你替我还。

你要对宏坤好,把他当自己亲生父亲那样爱他,将来赚钱孝敬他。多年练武,他腿上有旧伤,以前妈妈拍戏时经常受伤,去内地从一位北方的武术宗师那里求了几瓶跌打损伤的药,效果很好,旧疾复发就帮他上药,省着点用。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你现在课业应该很重,多交些朋友,不要老是闷不吭声,内向的女孩容易吃亏。说起朋友,如果能再遇见小泽,多帮衬下,他太胖,多练拳对他有好处。他毕竟是曼青阿姨的儿子,妈妈这一辈子,就只有曼青和宏坤这两个朋友,拜托你啦。

妈妈是不是很没用,别人家都是妈妈照顾女儿。可妈妈总是给小芸添麻烦。还是说些开心的吧。

有一支龙凤金钗,是妈妈嫁到许家,婆婆找大师打的,一直没舍得当,找不到了,一定是你偷偷拿去送给小泽了吧。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苦太命。我知道你喜欢他,小小年纪不学好,还趁他睡着偷亲她,妈妈都看见啦。

不求我们小芸大富大贵,只要是真心喜欢,我都赞成,哪怕日子过得累一点,苦一点,心里都是满满的甜。和瀚洋在一起不过短短四年,回想起来,几乎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发生在这四年里,我不后悔嫁给他。幸福不在天长地久,在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从对方身上感受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对方的爱。

这一生对妈妈来说是幸福的,希望小芸今后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管今后是小泽,还是其他人,只要爱他,就要珍惜当下。

将来继承宏坤的拳馆,做个拳师,或者有别的理想,全凭小芸心意,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都支持。不用每年都来看爸爸妈妈,来的时候送一束栀子花就好。妈妈最喜欢栀子花,也是小芸的最爱。

祝你早日找到想做的事和想爱的人。

不必牵挂。

长大一些,许暮芸终于明白,母亲对父亲思念太深太沉,患上抑郁症,才会郁郁寡欢,经常对她不理不睬。不是母亲不爱她,她只是病了。一天天坐在窗台看着往来的人流,其实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心里念父亲,回忆与父亲美好的过往点滴。她活在对父亲的爱和思念里,不愿醒来,直至临终。

这份对爱的执着,占据她的一生,填满整颗心。所以母亲说这一生是幸福的,从某种角度而言,或许真的如她所言。她的确是幸福的。

母亲曾是名噪一时的著名武侠剧明星,留下很多部经典作品,《侠女剑》《雪山盟》《昆仑侠义行》《剑起风云录》《屠龙记》,均由当时著名武侠作家古今的小说改编。这些电视剧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被奉为经典。

许暮芸思念母亲时,会独自一人,重温她的作品。她口中的曼青阿姨,是温泽的母亲,也是一名演员。《侠女剑》和《剑起风云录》中,母亲饰演女一,温曼青是女二。两人因戏结识,成为闺蜜。

不过温曼青在事业和爱情这两条路上,都走得很艰难。

有些事情许暮芸小时候不懂,长大后回忆过往,才能将其串联,对温泽和温曼青有了新的认识。

温曼青是北姑,生在农村,家境贫寒,18岁只身来港城闯荡,因为长得俊俏,在小饭馆里被星探挖掘,出演一部叫《蜜桃青涩时》的3L片,当时获得巨大反响。如今还留在许多中年大叔的蓝光或网盘里。港城消费比内地高很多,衣食住行都要钱,初来乍到没个依靠,餐馆洗碗收入微薄,只够用来付房租,迫不得已下海拍片,和那些想出名,剑走偏锋的艺人不同。

一部3L片的片酬,对她这样的贫困女孩来说,像一根救命稻草。

3L片约不断,温曼青再高的片酬也不愿接,宁愿在剧组里跑龙套。

梁若彤拍摄的《雪山盟》时,她终于有机会饰演女四。因为这部剧,梁若彤与温曼青结下一生的姐妹情谊。

衣服脱下容易,穿上难。在梁若彤的力挺下,接连两部与她搭档饰演女二,艺人道路终有起色。在这之后,温曼青凭借现实剧《深水埗的水》,一举夺得紫金奖“最佳女主角”,名动港城,被载入史册,名声一度超过梁若彤。

世人不再议论她曾是个脱星,只记得戏中她在深水埗的一头,望穿整条街的那种落寞中抱有希冀,隐忍中暗藏迷惘,凄苦中饱含不甘,无助中显露绝望的眼神,泪水在眼角将落不落的感人形象。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需要整部电影,仅那一瞬的眼神,足以封后。获奖是她演艺生涯的巅峰,也是她人生的巅峰。

上面这些事许暮芸从母亲的只言片语和新闻报道里拼凑,下面这些则是她从温泽口中听说。因为她怕温泽的父亲,从未去过他家,温曼青也从未提及。

温泽恨他的父亲,恨得连名字年龄长相都不愿提起。

有一天夜晚,下着大雨,温泽蹲在武馆门口的台阶上,被出门倒垃圾年仅7岁的许暮芸撞见。男孩浑身湿透,蜷曲发抖,牙齿打寒颤,问他话一个字都不肯说,眼中似有怒火,对谁都恶狠狠,包括对许暮芸。

好心在拳馆收留他一晚,许暮芸母女及养父都睡在二楼,楼下“砰砰砰”响个不停,小男孩徒手打木桩,手背上满是鲜血。郑宏坤为他包扎,被他一脚踢开,年幼的许暮芸慢慢靠近,仍用恶狠的眼中怒视她,伫立在原地。小手轻轻搭上胖乎乎的手腕,温泽没有伤害她,垂下臂膀,像个活死人般,任她包扎摆弄,也不开口说话。

此后温泽经常晚上跑来或在木桩、或在拳袋上胡乱捶打,把自己的手弄得满是伤。或许是母亲告诉养父,他是温曼青的儿子,养父便教他打拳。每次他来,母亲都心神不宁,黯然伤神。

母亲曾告诉过她,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糖水会变得开心。许暮芸放学经常请他在对面的翠喜糖水铺喝糖水,只点姜汁蕃薯糖水,这糖水不是最甜的,胜在便宜,小孩子的零花钱本就不多。

两人渐渐熟络,有一天夜晚,大人已然入眠。两个孩童坐在拳馆门口,温泽向她倾诉心中的秘密。

曾经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住豪宅坐豪车。这个男人——这是温泽对他父亲的称呼,带着他们四处躲债,最后在深水埗安家。这个男人经常赌钱喝酒,家里实在没钱,就让她母亲出卖身体。母亲在屋里接待客户,这个男人坐在门口把风收钱。母亲若不随他的意,就拳脚相向,专打背脊不打脸。

每当父亲坐在门口,便不让温泽进门,叫他下楼自己玩。屋内不时传出奇怪的喘息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好奇。

正是下大雨那天,这个男人收了嫖资,也不放风,就跑去赌钱。温泽打开门,在门缝里窥见一个背部和手臂有纹身的粗壮男子,压在母亲身上,飞快地抖动身子。在庞大身躯的遮挡下,只窥视到母亲的一张侧脸,和男子一样身无片缕,紧唇阖眼,时而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嗯声。

温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跑到阒静无人的街道怒吼,吼声被雨水冲刷,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蹲在武馆门前台阶上时,遇到许暮芸。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丈夫,儿时的许暮芸不懂,现在的她也不懂。这件事给温泽带来巨大的心灵伤痛。但凡晚上温泽来到拳馆,许暮芸猜测,他母亲十有**是在牺牲自己,为这个男人筹募赌资。

她没有问温泽,为什么不和他母亲离开这个男人。因为她亲身经历过,在那样的世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无处可去。许暮芸是幸运的,遇到养父,能有个安身之所,日子不富裕,至少能吃饱,还有学上。他的母亲宁愿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不愿也不能逃走。

在温泽和他母亲的生命里,郑宏坤这样的贵人在四年后,也就是许暮芸11岁的时候才出现。换而言之,温曼青饱受长达四年的身体精神双重折磨。

有一天,温泽跑来拳馆,双手握拳,仰天狂啸:“这个男人终于死了。”

同时也给许暮芸带来一个坏消息,说自己被内地的家人认领,明日要离开港城。此时的两人,在四年的相处中,女孩11岁,男孩15岁,彼此把对方当作依靠,相互慰藉对方受伤敏感的心灵,互生出少年懵懂的情愫。温泽将一枚50元的赌场筹码塞到她手里说:“细路妹,我会出人头地,留喺拳馆边都唔好,我会嚟揾你,等我。我会嚟娶你。”

(细路妹,我会出人头地,留在拳馆哪都别去,我会来找你,等我。我会来娶你。)

许暮芸伤心难过,离别之际,偷走母亲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支龙凤金钗,送给温泽说:“阿泽,我等你,唔理几耐,你一定要嚟揾我,到时我哋结婚。唔理你变成咩样,我都要嫁畀你呀。”

(阿泽,我等你,不管多久,你一定要来找我,到时候我们结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嫁给你。)

对不起,阿泽,细路妹要食言了,她要嫁给别人。但你永远是细路妹的阿泽,始终在她心里,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阿泽,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离开他,和你在一起,也请求你的原谅,我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他。我的心里,除了你,再没有地方容下其他人。

许暮芸抹去眼角的泪痕,关上窗户,离开拳馆,去探望父母。

坪洲纪念花园的墓碑前,许瀚洋和梁若彤的墓前摆满各类鲜花。这么多年过去,梁若彤依旧是港城人心中的女神,粉丝和市民慕名前来祭拜,一年四季鲜花供奉,从不间断。

在琳琅的花束里,一抹洁白在繁花中格外显眼。栀子花,这个季节居然有栀子花。母亲最爱栀子花,只有她、郑宏坤、温曼青,还有温泽知道。

“阿泽!阿泽!你系边度,我是许暮芸,你的细路妹!”

呼啸声划破寂静的陵园,响彻在每一个角落。许暮芸甩掉高跟鞋,疯也似的,在陵园里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