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阙将手虚掩成拳,放在唇边轻嗑一声,学着沈棠往日的性子,转头对那仆人轻声道:“你出去。”
仆人苦着一张脸告退。
她坐在桌前,单手支颌,陷入了沉思。
虽重生了,处境却难之又难。现如今在顾长明的地盘,是在敌国领土,要是被人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是缙国的大将军,一剑杀一人,不知有多少南齐士兵成为她剑下亡魂。当年气焰嚣张,甚至还让顾长明跪下喊爷爷。
与顾长明更是互相了如指掌,数年的兵戎相接战法相搏,早已摸清对方腹中想法。稍有动作,便知晓下一步将作甚。自然,是在战场上。
指节遮住双目,她叹息一声。
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顾长明识破她身份后的笑容了。
沈惊阙是战神,战场上杀伐果断冷酷锐利,褪下战袍后便是明媚姑娘,向来灿烂如阳。
可沈棠不一样,她如雪莲灵芝般不染尘埃,拖着一副病躯残体残喘度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副柔弱病态。
要想坐稳沈棠这般性格……难如登天啊。
沈惊阙站起身,走到门口。
算了,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就不信了,凭她对顾长明的了解还混不过去?
当务之急,是先打听缙国情况。
廖枝究竟想要做什么,陛下到底如何了,缙国朝堂是何情况,还有……她的死讯,是否为人知晓。
回京前,她将一切都打点好,彼时已能确定未来三年边境无患。
若是死讯被敌国知晓了,缙国免不了面对一场恶战。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守着仆从,见他出来低下头去:“姑娘。”
沈惊阙颔首:“我出门走走。”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很快低头:“让奴才跟着吧。”
“不必。”沈惊阙垂下眼睫,“若是将军问起,便说我会在饭前回来。”
未等人回话,她便走了出去。
南齐京都繁华,街上人来人往,穿着服饰与缙国略有不同。
她脚步一顿,似不经意间向后一瞥。
还是跟上来了。
沈惊阙转过头,混入人群中,很快便将几人甩掉。
她走在街头,耳听八方。
如所料一般,半点消息都捞不着。廖枝将一切封死在城门口,让音讯销声匿迹。
唯有梨花残阳见证了一切。
正逢此时,有人擦肩而过,留下淡淡青松茶香。
沈惊阙惊愕抬头,望着那人离去背影。
太过熟悉。
只是那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她稳了稳心神,暗笑自己重生后感官大不如前,才走几步便感疲倦。看来得找时间将身体练上去。
日暮时分,沈惊阙回到将军府中。
前脚刚跨入门槛,便见顾长明立在前庭,他的身前站着一男子。沈惊阙认得,那是顾长明的副将,他的得力亲信,枭筠。
也很熟悉。
她曾施计抓过枭筠,彼时年轻的副将一脸不服,跪在地上大喊“有种你杀了我,不然我家将军定当砍了你”。沈惊阙觉着有趣,刚准备午后动手便听人禀报余城被掳。
最后他与顾长明会面,两手交货。
据说余城当时跪在顾长明前喊的口号与枭筠分毫不差,沈惊阙差点拍手叫绝。
她回过神,看枭筠正低头禀报着什么,听闻动静,二人皆是抬头看来。
对上视线,顾长明狠狠一怔。
沈惊阙心下大惊,暗道不妙,立刻侧头移开目光,脑海迅速回忆沈棠往日是如何与他说话的。
很不巧。
前期的沈棠一口一个哥哥喊得很甜,后期几乎天天呆在房间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沈惊阙有点心慌慌,面上仍维持平日淡然模样,迈步往前走。
正快走过顾长明时,他突然开口:“等等。”
沈惊阙下意识顿住脚步,却没有看他。
顾长明眉梢一挑:“这是你第一次听我的话。”
她面不改色继续抬脚走:“不好意思听错了。”
顾长明:?
枭筠:??
沈惊阙走得飞快,不等他开口,便入了拐角隐没身形。
顾长明目光幽深,若有所思:“枭筠,你有没有觉得……”
枭筠眼神复杂,言犹未尽:“沈姑娘似乎……”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皆找不着词来形容。
似乎与往日不同了。
似乎又有一点熟悉。
说不上来,难受。
沈惊阙回到屋中,迅速将门关上,以背抵住门,吐息稍快。
她浑身一僵,随后颤抖起来,以掌掩唇,弯下腰剧烈咳嗽。再度直起腰时,掌心已然一片鲜红。
这具身子属实病弱,沈棠以往又不喜喝药一心求死,看来以后的路还很长。
但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如今看来,顾长明发现她只是时间问题了。她能做到与沈棠最贴近的事就是减少与顾长明的见面。
得抓紧时间,联系往日部下与旧友。
风净天明,一夜又过。
咳,咳咳……
一声盖过一声,沈惊阙眉头紧锁。
好吵。
好痛。
咳咳……
她在一片混沌中猛然睁眼,汗水已浸透衣襟,咳嗽声仍止不住从唇间溢出。
沈惊阙抬指拭过唇角,指节染上红。
他低头凝视,缄默许久,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推开门时,小丫鬟正战战兢兢低着头,手里捧着药碗,碗中冒着丝丝热气,看样子应当等得不久。
沈惊阙伸手拿过碗,略一点头便走进房间内,只留小丫鬟一人满面惊疑难以置信。
“姑娘……喝药了?”
旁边的侍卫也睁大双眼。
没有打翻碗,而是……拿进去了?
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欣喜。
悄悄出了府,沈惊阙一路走到城外,抬眼辨着方向。
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日,顾长明便会注意到她的动作了,或者时间更短。
在那之前,要与他们取得联系。
亲自奔赴边疆显然不太现实,先别说顾长明会不会管,要真不管,就这副身子,坐上马背骑上几步可能就得咳血。
她曾观察过地图,三里之外有个驿站,书信有被截下的可能,最妥帖的便是写上暗号再送去旧友手中。
可如今身体不允许她徒步三里。看来明日需得想办法偷偷顺顾长明一匹马啊。
沈惊阙刚要回城,耳尖一动,立刻转身回头,与此同时迅速抬臂出掌,狠狠拍向来人。
那人胸前受击,连连后退,另一人将他堪堪扶住。
沈惊阙收回手,低头注视白得过分的手背,心下暗道还得加训。
她抬眼冷冷道:“你们是何人?”
那人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笑得猥琐:“过路留财,懂么?没有财的话,用别的也不是不行……”
未曾想这里离皇城这般近竟还会有人敢劫财。
沈惊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治安不到位,顾长明是不是不行啊。
这身子娇弱得很,还是少惹事为妙。
沈惊阙后退一步,思考着该往何处跑,这举动落在盗贼眼里无疑成为害怕示弱。
另一人瞧他半晌,忽而嘿嘿一笑:“这小姑娘好看得紧,小脸美得跟谪仙人似的……”
沈惊阙打断他的话,克制道:“别吧,我怕等会儿打起来你们不好看。”
话音刚落,那人目露凶光提刀而来:“呸,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惊阙靴尖点地双手轻抬,在他刺来之际以指尖划过他的手腕,穿过剑身握住手臂,随后狠狠一扭。
突如其来的惨叫声惊起了林间数鸟。
沈惊阙冷冷看向另一人,将手中抢来的剑掷去,剑尖刺穿他的肩膀,又是一声惨叫。
“聒噪。”她不耐地掏掏耳朵,下一秒又听见动静,警惕抬眼,身体也进入战备模式。
可看见来人后,一种莫名的心慌涌上。
顾长明正骑在马上,眼中有审视。,枭筠更是目瞪口呆一脸震撼。
不知道他们看见了多少。
沈惊阙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扭着盗匪胳膊的手,立刻松开,转而捂住自己的心口。想了想,又后退两步,一咬牙跌坐在地上:“好,好痛……”
顾长明:??
枭筠和躺在地上的二人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沈惊阙眨了眨眼。
啊,装得太过了么。
沈惊阙犹豫片刻,忽觉胸中一闷,又咳上几声。
顾长明冷下脸,翻身下马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捞起扛在肩上,又很快回到马背上。
“哎?哎??”沈惊阙睁大双眼,“顾长明,放我下来!”
“胆子大了,敢一个人往外跑了。”顾长明语气悠悠,不辨喜怒,“说了多少次了,除了死,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沈惊阙在他肩上颠得难受,干呕了几声,哑声道:“你放我下去,我不寻死。”
顾长明缓缓道:“你发誓。”
“我发誓。”
他这才勒停了马,手臂一紧便将沈惊阙从肩头取下放在身前,他们挨得很近,沈惊阙一抬头便能看见顾长明胸前衣襟的纹路。
看来他在将军之外也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啊。
顾长明冷然道:“走神了?在想什么?”
沈惊阙对上他视线,愣愣刚要开口,又猛地闭上嘴,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顾长明一怔:“你又在发什么脾气?……真的在发脾气吗?”
这次轮到沈惊阙愣了。
他是真的榆木脑袋,还是压根没看出来?
“好了,莫气,回去再找大夫看看,这次受惊了。”顾长明放下手,转而牵稳缰绳。
枭筠看得张大嘴巴但又不敢说话。
受……惊?将军哪只眼睛看见她受惊??
一路回到府中,沈惊阙憋了憋,还是没忍住,仿着沈棠往日语气一本正经开口:“城外劫匪如此猖狂,不可任其肆意妄为。”
她如今借住在顾长明府上,还是提个醒吧。要是顾长明不知什么时候因为这点小错误扣了月俸,她可是要难过的。
顾长明眼神古怪,没有接话,却转头对枭筠说:“你先走吧。”
枭筠低头应诺,便告退了。
他又转过头,重新看向沈惊阙,上前一步,贴得更近。
沈惊阙警惕后退,一手挡在身前:“你,你做什么?”
顾长明忽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沈惊阙一愣,汗珠从额角沁出。
好大的压迫感。
是顾长明。
他将周身气场放出,以内力将她层层包裹,动弹不得。
在沈惊阙的注视下,顾长明缓缓抬手,轻轻覆上她的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