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前朝覆灭后，曾经的魏王，如今的兆帝坐上了龙椅，国号：顺德。寓意奉顺天意，广施仁德。
二月二，龙抬头。
正值纳祥转运，大地回春日，平王府举办了一场家宴。各王府王妃、国公府的一品诰命夫人们，来得格外齐全。
风惊起，吹起夜雪飒飒如霜雾，风声呜咽着，悲声如诉。
龙脊殿顶下，灯火通明。
抚琴声声声激昂，铿锵有力，宫调惊扬贯穿琉璃黄瓦，如仙乐天降，动人心弦。
猝然。
抚琴者，弦断。
一滴鲜血，溅入雪白纱帐，浸染一朵红梅触目惊心。
温宁端坐纱幔后。
高台下，宴席贵妇高鬓盛装，千里逢迎，高朋满座。正沉浸于琴声身临其境，惊见血染白纱幔，无不面露不安之色。
少女嗓音清柔，从染血白纱幔后传来，带着讽刺。
“母亲言及笄是桩喜事。
温宁生于前朝皇宫；你们口中的妖妃万皇贵妃，亲手接生温宁；温宁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是你们口中的前朝暴君；
十五年前，温宁得天子赐婚。今夜后，本该嫁你们口中软弱无能的亡国太子做太子妃；
你们，是京里远道而来的皇亲贵人，说说，温宁及笄可算喜事？！”
贵妇们如坐针毡，躲闪着视线，纷纷拿起香帕拭汗，谁也不敢做答。
大商国骄阳郡主温宁。
郡主之名，公主之尊。
龙椅上的万岁，是她亲姨丈，凤椅上的国母皇后，是她亲姨娘。
帝后膝下仅一子，视郡主如亲生骨肉。当日前朝覆灭唯恐余党殃及于她，让平王带她远离京城，只为保护她。
谁成想。
这位长大了，竟是油盐不进地白眼儿狼，心向前朝并不遮掩，安心将帝后爱护之心踩脚下践踏。
平王妃气红了眼，站起身痛心怒斥：“宁儿，这可是你的及笄宴，你就安心毁了不成？！”
温宁从白纱幔走出。
高鬓戴东珠百花翠金冠，身着青底绣金曳地斜襟宽袖袍。雍容华贵的世族贵女，自有一身铮铮傲骨，问：“母亲，您可闻，天地君亲师？”
幼年，她不通其义。待懂了，逆臣篡位弑君，她是逆臣至亲，成了尊贵的郡主。
可这尊贵，她不敢要。
温府之女，知耻！
平王妃被她一问，将脸一扭，并不作答。
一殿之隔。
平王温辅良举着酒樽孤身而坐，侧耳听着隔壁动静。将军令前调响起，他就知，这宴要出乱子。
他命不好，知天命之年，膝下仅养活了一女。
他将酒樽搁下，来到隔壁。
高台，昏黄灯火。
他女一身雍容，螓首高昂，眉目间分明是刚烈之色。
他来自世族大家，祖宗训在前，教养了一个忠君知礼的好女儿，偏忠得并非当朝天子，而是前朝亡国君。
他上到高台，来在独女面前很是卑微，心疼道：“纵委屈，心底有气，这样的喜宴，何苦弹伤了手。”
纵有万种不对，全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错。十指连心，他金尊玉贵的女儿，怎可为个死人弹伤千金玉体。
温宁眸带泪意，一字一顿道：“温府成了平王府，这血债，父亲不认，女儿认。认一生一世！”
她螓首高昂，挺直了脊背，在众人侧目下，迈步离去，带着她的骄傲，继续固执己见。
骄阳殿。
温宁沉默端坐着。
一侧，鎏金鹤形香鼎，丝丝缕缕熏雾从孔隙钻出，弥漫遮盖了她面容。
晴岚往虚掩地窗棂外看了一眼，轻叹了口气，开口劝道：“小姐，也该歇着了。”
温宁于云雾中抬眸望着她，坚定道：“晴岚，我没错。是他们错了。”
晴岚扫过她绑着纱布的手，满目不忍。
她是家养奴，本应与小姐形影不离，可小姐三岁那年进宫，她却被留在了温府。
再见日，江山易主。
小姐言：前朝太子为她挡箭，换得她一命生。
而亡国日，前朝太子尸骨无存。
小姐欠了未婚夫太子殿下一条命，偏行凶的……
小姐自然不可恨至亲。
只能这样固执着，不为人理解着，用忠于前朝的心，抵消经年累积的亏欠。
晴岚不着痕迹避开她寻求认同的双眼，将她搀扶起来：“晴岚伺候小姐更衣。”
她是下人。
王爷王妃拿她当女儿对待，这是主子厚恩，她却不可忘了自己身份。
晴岚为她盖好了被，躬身掖着纱幔，哄道：“小姐定是累了，醒来这雪也该停了，堂姑娘还要带您出府踏雪寻梅哪。”
温宁的确累了，甫一阖眼，睡意拉扯着意识着支离破碎，浑浑噩噩间，眼前是遮天蔽日地浓雾。
她环视左右，不由向浓雾深处走去。
渐渐地，雾色淡了、散了。
春风拂过，落英缤纷。
桃花繁花似锦，树下跪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羸弱单薄，身着玄色织金蟒袍，头戴红缨珠冠，珠冠歪斜着，背对着她。
温宁不由屏住了呼吸，迟缓半晌，委屈唤：“殿下。”
那人身影微一僵滞。
薄雾如纱绸，遮挡了他面容。
他缓缓回首。
温宁窥见一双眼。
那双眼，充斥着阴郁，深邃如渊，一眼心悸、悚然。
他看清她瞬间，猛地起身，瞳孔骤大，一脸惨白。
他看到只猫。
雪白的毛，毛绒绒的尖耳，一双明亮的猫眼，蒙着委屈地雾泽，蹲坐在地上。
那猫见他不答，口吐人言：“殿下，是我啊。”
她说着，见他还是不动，纵身一跃，向他飞扑而来。
京城，司天监。
一声惊喘急促，姒婴弹起身，袖中顿时滑出一把冷锐寒光的匕首。
他紧握匕首，额头冷汗绵密，扫视一圈，待意识到仅是梦魇，蹙了眉。
此前，他从不做梦。
这梦过于蹊跷，偏是他最畏惧之物，入了他梦……
老监正听到响动，惊慌举灯，来到隔壁，焦急叩响房门，担忧喊：“云卿？”
姒婴收回匕首：“无事，退下吧。”
低沉的声线远远隔房门传来，甚为威严。
老监正由衷地松了一口气，护着油灯转过身，寒风迎面而来，才知自己惊吓出一身冷汗。
夜色岑寂，头顶一轮圆月，不见星辰。
他望月一阵长吁短叹。
兆帝想骄阳郡主了，不用几日，平王必要回京。
七年了。
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等来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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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一觉醒来满心的委屈。
晴岚伺候她梳洗时，她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她皱着眉头，铜镜里的人也皱着眉头，她气鼓鼓地抿着唇，铜镜的人便也气鼓鼓地抿着唇。
对着铜镜照了半晌。
她无比确认，自己不曾一夜间多长出一只眼，或变成了另一人。
八岁离京，她与他七年没见，他还是少年模样，她却变成了少女。
两人相伴五年，怎也不至于，她长大了，他就认不出她了。
可昨夜，他不仅不认识她，还很怕她，她不过想要离近看看他，他便生生吓昏了。
晴岚见她打醒来后就盯着铜镜，躬下身，也去看铜镜里她，赞叹：“小姐啊，就像是住在广寒宫里的仙子，不施粉黛，就可教天下美色尽淡去。”
温宁轻‘呸’一声：“嫦娥吞仙药被困广寒宫，只知抱着玉兔日夜悔恨以泪洗面，我不做她。”
她不会独吞仙药，更不会在错事后日夜悔恨，以泪洗面。
晴岚只得直起身为她梳理云鬓，不着痕迹将那根京城而来的凤钗插她发间。
温宁从铜镜扫了眼妆容，满意颔首，站起身，来到殿门前，探看前方，问：“堂姐这又是在哪里绊住了脚？”
她话音才落。
垂花门前，款款走来一位披红氅的貌美少女。只一眼看见了站在殿门里的温宁，捏起身上的红氅给她看，笑道。
“好啊。我不过得了伯母一件红氅，多谢了伯母几句话，你便向晴岚嚼我舌头。”
温宁只肖见到她，昨夜之事尽数淡下心头，跨出殿门，故作不满道：“我只当是谁家仙女披着红衣下凡来了，不想嘴里只说俗话。快回吧，我只与仙女做姐妹，不理说俗话的人。”
温芷知她牙尖嘴利，嘴里从来不饶人，上前就去撕她嘴，气道：“亏我想着你及笄宴定不顺心，早早央求了伯父带你农庄散心，看我不撕你嘴。”
温宁忙按住她手，讨饶道：“好姐姐，宁儿错了，今日还要劳您大驾，可把我憋坏了。”
温芷眼尖，见她左手指裹了一圈白纱布，猛一蹙眉。想到来时积雪上一层压一层的深车辙印，小心拿下她手，正色问：“宁儿，昨夜你因何受伤？”
她拜见伯母时，伯母待她慈爱一如往日，只因担心两人路上生变多嘱咐了几句话。反是伯父，连眼圈都红了。车轱辘话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若非伯母拦着，哪肯轻易放人。
温宁只是笑，拉着她向府外走，边走边道：“姐姐不是不知，那宴专程为她们而办。她们当我是郡主，我自要彰显德才，一时不小心抚琴伤了指头。”
温芷与她是堂姐妹，年前还是同吃同住，清楚她有颗七窍玲珑心，一手琴艺出神入化，断不会无故伤了手。
可见她不愿说，也不勉强，只是心疼蹙着眉。
平王府门外停了马车。
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近侍丫鬟、管家婆子、奶妈子，平日伺候的，算是来全了。
远处，街头匾额下。
蓝衣少年骑着白马，脊背笔挺，马后站着两排一身肃杀地便装侍卫。
温芷也被吓到了，可一想到这次没有长辈陪护，倒也理解了伯父的担忧。
晴岚将温宁搀上马车，抬目看去，认出了那蓝衣少年，小声对两人解释道。
“大小姐、二小姐，那人是王爷手下的部将穆小将军。他父亲本是王爷做太子太傅时的同僚，早先穆大人又是前朝废后的族人。”
前朝事很乱。
废后死于冷宫后，前朝竟与今朝一般，龙椅上的万岁，只有一独子，后宫妃嫔纵有孕，也会莫名滑胎。
她听王妃提及过。
自前朝起，司天监里便养了不少道士，用于震慑邪祟，祈福国运昌盛。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