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林雪走到玄关，刚好看到少女关门。
奈叶手里护着书包，肩上披着半湿的运动外套。
明显大了许多的衣服下摆几乎盖住她的短裙，黑色皮鞋踩在猫爪形状的入户门毯上，溢出的水迹将脚下的颜色变深。
小林雪如今在县立医院的脑神经科上班，因为医院人手不足，有时候要上晚班，所以经常晚出早归。
偏偏奈叶又是学生，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作息导致两人很少能聚到一起。
除休息和节假日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顿饭都要特意安排时间。
上次两人一起吃饭，还是小林雪给奈叶办欢迎会。
“小姨。”
奈叶看女人穿着整齐，手边提着包，“去上班？”
小林雪点头，“怎么没接电话？”
这么一提醒，奈叶才注意到手机上确实有好几通未接来电。
她揉揉眉心，淋过雨水的脸色越显苍白。
“没注意，抱歉，让你担心了。”
“回来就好。”
小林雪摸摸她的脸颊，“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了。”
奈叶乖乖点头，把还在滴水的外套卷成团，连同书包一同抱在怀里，摸着楼梯扶手就要往上走。
“小奈。”
“…？”
奈叶侧身回头，换好鞋的小林雪注视着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少女被雨淋湿后微微带卷的黑发如同海藻贴在两边侧脸，玻璃珠般透彻的瞳孔里沁满潮湿的水汽。
她抱着手里乱作一团的东西，下意识低垂头颅，一两滴水珠顺势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没事啊，没什么事。”
奈叶笑着，看眼墙壁上的时钟，“小姨开车注意安全哦，我先上去了。”
小林雪的视线在少女红红的眼周转了一圈，有些无奈：“去吧，我也出门了。”
晚上八点，奈叶从浴室出来，换睡衣，吹头发。
雨一直没停，原本变小的雨势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噼里啪啦落下来，冲刷着庭院里的树木和草地。
及川彻发短信说他已经到家了。
奈叶在键盘上按了几个字，删掉，重新输入，还是删掉，最后什么也没回。
放下手机，把洗衣机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塞进烘干机。
然后从冰箱里拿了盒牛奶冰淇淋，咬着勺子，坐靠在洗衣机旁边一边吃，一边看着外面的雨景发呆。
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没有得到主人的眼神，便像有了脾气似的，再也不动了。
奈叶垫完肚子，写了两笔作业，衣服烘干了。
她把那件大大的沾染上洗衣凝珠味道的外套折好，找了个纸袋装进去，又将其整整齐齐放到书桌旁边，托腮继续写作业。
写着写着，拿过一沓方形便签纸。
笔尖在上面一笔一划——“谢谢你的外套，洗干净了，还你”。
落下最后一笔，秒撕。
“这有什么必要写纸条吗…”
奈叶捂着脸，“完全是可以直接跟他说的话啊。”
把笔和便签丢到一边，她抓起手机编辑信息。
奈叶：知道了
奈叶：外套洗干净了，明天还你
一口气发过去，才看到上面还有对方发过来的两个猫猫大哭表情包。
估计是因为没收到回复才发的。
及川彻：好
及川彻：今天拍摄辛苦啦，明天学校见~
及川彻：[期待]
奈叶盯着最后这个表情，他期待明天在学校见到她吗？
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国见英说的那句话，之后是及川彻在听到转述后僵硬的神情和肢体。
少年的每一个反应都以60FPS的高帧画面在脑海晃过。
奈叶垂下眼，按灭手机屏幕，重新拿起笔，写没有写完的作业。
与其幻想不可能的事，还是完成眼下的事更重要。
而且，关于及川彻不喜欢她的这个事实，奈叶在初三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早该学着接受了。
这天，奈叶很晚很晚才逼着自己睡着。
随后，她便被一种奇怪的困意摄住了，意识沉到深处，纵使感受到身体如被灼烧般的滚烫，也无法醒来。
她没有看任何照片，没有做任何梦，她就是无法醒来。
直到纱帘边缘轻飘飘落在少女露在外的脚面上，轻微的痒意让奈叶脚跟摆动，她才终于睁开了眼。
原来是睡前忘了关紧小阳台的门。
下了一夜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天边露出鱼肚白，金色光线躲在云后，将四周树木和建筑物都裹上一层渐变的暖光。
奈叶脑袋发晕，她扶着墙壁摸自己额头，那种灼伤感像是从五脏六腑烧起来的，单是皮肤接触的话，反而感觉不到什么。
路上有人晨跑，奈叶带上阳台门，晃晃脑袋，居然觉得那人有点像及川彻。
果然是烧糊涂了。
中午，小林雪上完晚班回家，她打算补个觉。
路过奈叶房间时看到房门紧闭，进去一瞧，见人还躺在床上，才知道这孩子生病了。
向学校请假，测体温，放退烧贴，煮了稀饭，看着奈叶吃饭吃药后，小林雪在对方的催促下去休息。
奈叶的身体一向不错，这病来得突然，她迷迷糊糊，一睡就睡到夕阳西下。
余辉透过窗帘撒到她脸上时，她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放在身侧的十个手指握了握拳，身体也恢复了基础体力。
楼下传来模糊的聊天声，她取下刚换不久的退烧贴，瞳孔没什么焦点地盯着手里这薄薄一片。
没过多久，回过神来的少女掀开被子，穿着拖鞋下楼。
“……温度基本退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这是老师让我转交给奈叶同学的，麻烦您给她吧。”
“好的，多谢你专程过来，及川君。”
奈叶贴在楼梯拐角处，纤细的手指摆弄睡得有点乱的黑发，心如擂鼓的同时，耳稍不自觉支起。
小林雪略带审视的视线落在眼前身形挑高的少年身上：
“及川君和我们小奈的关系好吗？”
及川彻有些莫名的拘束和紧张。
他高高一个站在门口，小林雪三番两次让他进来坐坐他也不肯，跟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
褐色的发顶都要碰到木质的门楣，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阴影。
“还可以。”
他笑着说：“我们初三同校，以前见过，现在又是同一个班，所以关系还行。”
小林雪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奈叶昨晚回家时披的那件外套。
她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既然奈叶没有主动说这件事，就代表她并不希望别人参与到这段关系之中。
二则，小林雪也并不确定那件外套是不是真就是眼前这个少年的。
想罢，她叹了口气。
“要我叫小奈下来吗？你是来见她的吧。”
“啊…”
及川彻迟疑，随后摆手，“不用，让奈叶同学好好休息吧。”
闻言，小林雪脸上倒是多了两份笑意。
之后，两人没有多聊，及川彻还要赶回排球部训练，很快便离开。
小林雪带上门，往客厅走的时候被坐在楼梯上的人吓了一跳。
“小奈？你怎么…什么时候下来的？”
“他走了？”
“嗯？嗯。”
“应该顺便把外套拿给他的。”
奈叶嘀咕着，站起来，舔舔自己有点干涸的嘴唇，说：“小姨，我肚子好饿。”
小林雪摸摸她的脑袋，“我给你把粥热热，再煮点米饭，做蛋包饭给你吃，好不好？”
奈叶点头，乖乖跟在对方屁股后头，亦步亦趋走进厨房。
“刚刚怎么不出来跟你同学打个招呼？”
“…有点丢脸。”
“生病是人之常情，这有什么丢脸的。”
小林雪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她此刻的病态。
“哎，你们这些青春期的孩子……”
小林雪用两只手指捏奈叶的脸颊肉，“你已经很漂亮啦小奈。”
奈叶似乎想笑，最后却没能笑出来。
刚才的逃避已经花光了她的力气，她溜达到餐桌边，盯着岛台上的鱼缸发呆。
香喷喷的蛋包饭端到桌上，由下至上氤氲而起的热气模糊眼前的饭粒。
奈叶用勺子喂自己吃了一口饭，温热的米香和蛋香从口腔往深处蔓延。
身体因病倦怠的味蕾被唤醒，眼眶为重启的食欲泛起微红，咽下食物后，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下来。
小林雪听到声音，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揽住少女肩侧。
奈叶什么都没有说，沉默着哭，哭着吃，然后干完了一整碗饭。
看着被清盘的小猪饭碗，小林雪摸摸奈叶的脑袋，“我的厨艺这么好？”
奈叶靠在椅背上，蹭蹭女人的手掌，“我真的饿了嘛。”
“好，好，还吃吗？小姨给你做。”
“嗯…喝点粥好了。”
“行，不过要注意别积食哦。”
“知道啦~”
回到卧室，奈叶洗了个脸。
及川彻拿给小林雪的是青城三年级修学旅行的地点推荐书，最终二选一的两个地点分别是大阪和神奈川。
班群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说想去神奈川了，毕竟那里有他们最期待的大海。
奈叶在神奈川长大，实在不想修学旅行还是去神奈川了，于是默默给大阪投了一票。
西园寺爱和上野明泽都有发信息问她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后来估计知道她请了病假，转而让她好好休息，不要担心课业，她们会帮她做课堂笔记的。
奈叶一一道谢，然后处理了几条摄影相关的邀请和留言。
让奈叶意外的是，《Tokyo Days》的杂志主编居然主动联系了她。
朝日主编：听说你打算重新开始摄影了
朝日主编：首个回归作品，来我们杂志拍吧
奈叶不是第一次和这位主编合作，她在早些年前就跟对方有过接触。
或者说，奈叶是因为对方的帮助才参加了马格南摄影比赛，从而获得马格南摄影奖，然后一举成名的。
没有对方的举荐，她不会成为摄影界年龄最小的一匹黑马，她不会在短时间内获得那么多人的瞩目。
自然，也不会经历之后那件让她再也不想拿起相机的事情。
奈叶关上手机，从左边抽屉拿出厚厚一沓二联相册。
她闭上眼，睁开，随意翻开一页。
猛烈的球风向她袭来。
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挡在她面前，单手停住那颗球：
“我帅吗？”
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坐在看台第一排，五指捏着手机，微微抬头，“要赢，才帅。”
这场比赛，北川第一中学获胜。
照片的焦点只有一个人，场上发挥最优秀的二传手，及川彻。
少年擦着汗朝镜头笑，脸上挂着终于让少女成功发声的得意洋洋和意气风发。
奈叶以为自己可以脱离了。
画面一转，初三的她出现在北一的体育馆外。
她站在那，仿佛再前进一步，就能感受到场馆内排山倒海的呐喊与球风呼啸。
那感觉太真实，让她身上阵阵发冷，汗毛直竖。
不需要照片，奈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走进去，会看到什么。
少女三两步走进体育馆，里面其实很安静，甚至没几个人。
锃亮的木质地板上铺陈着灯光的倒影，人的影子反而在上面呈现出扭曲的形状。
双腿绑着黑白两色护膝的少年坐在场边板凳上，双手撑着大腿，沉甸甸满是汗水的毛巾搭在脑袋上，只在呼吸间露出半个毫无表情的侧脸，是及川彻。
初三时稍显青涩的五官被少见的冷意综合，竟在这瞬间透露出些许的严酷来。
奈叶顺着他的视线往球场上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哪怕只是呆呆在那坐着，他都不想去赴她的约。
奈叶已经在天台等了两个小时，她不想再等了。
不等自己做出什么不得体的行为，转身就跑，直到整个人撞进她哥的怀里。
国见佑真是来给奈叶办转学手续的，听别的同学说妹妹往体育馆方向走了，他直接过来，好巧不巧就看到闷着头仿佛想要逃离什么的奈叶。
感受到胸前湿湿的温热，国见佑真一时愣住，好半响才抚上妹妹干净柔软的黑发。
“谁欺负你了，哭成这样？”
奈叶在他怀里摇头，“哥…”
“我想离开这。”
“我想回家。”
奈叶的意识抽离，手里的相册已经是一片空白，这张照片的存档果然也没有了。
她用指腹缓缓抚摸那些没有任何影像的相纸，眼眶虽然微微发红，唇角却挂着弧度。
半响后，她放下相册，拿出手机。
奈叶：最后一张照片消失了
及川彻：怎么回事？
奈叶如此这般说了一下。
等待回复的空挡，拖鞋顶上胖胖的熊猫脑袋碰到脚边纸袋，那里面是及川彻的外套。
黑发垂落少女耳边，被她用两根手指轻巧地勾到耳后，压好。
没有继续等待对方编辑又编辑，却始终没有发过来的信息，她兀自开始打字。
奈叶：初三的时候，有句话没来得及跟你说就转学了
奈叶：我喜欢你，及川彻
按下发送的时候，指尖在抖。
信息显示‘已读’的下一秒，一通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奈叶咬咬嘴唇，按下接听键。
“奈叶同——”
“我不需要你的回应。”
奈叶握着手机的五指都在用力，声音却坚定至极：“喜欢你是我的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挂断电话前，她轻声说：“晚安。”
排球滚到地上，及川彻捂着左胸皱成一团的睡衣躺倒在床，他耳根红透，心脏狂跳到好想要冲破胸腔。
两条长腿蛄蛹着滑到地上，捞过排球在手里转了两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终五指合拢把球抱在怀里，捡起手机，认真反复看里面奈叶发给他的短信。
“喜欢…？”
他把脸靠在臂弯里，翻开手机相册。
数十张照片在指尖下陆续划过，不太高清的画质说明了拍摄时间上的早期——那都是他拍的，初三时的奈叶。
同一时间，屏幕上方弹出推特通知。
@NANO：瞬间[照片]
及川彻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没看错吧，这是谁发推特了？！
有着类似反应的不止他一个。
西园寺爱、上野明泽、古贺朋绘、国见佑真、堀口、樱岛麻衣、朝日文理子等人，以及数十万关注着这个账号的粉丝都惊诧不已——摒弃推特数年之久的NANO居然更新了！
老师要回圈了吗！！
好耶！果然人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只不过…
众人疑惑，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明显是随手拍的相册，张张崭新的相纸，以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配文。
[终于等到你啦我哭死!!!]
[是女神是女神是活的女神!!]
[今夕是何年…女神你更新了，你心里还有我]
[nanonanonanonanonano]
[什么瞬间啊，我怎么没看懂]
[是打算重回摄影圈，要拍满整本相册的意思吗]
[女神你好神秘我好爱]
[我想死你啦老婆呜呜呜抱住不放我亲亲!!]
[……]
无数评论转发点赞瞬间侵袭奈叶的推特。
她看到好多眼熟的账号，但她没有回复什么，手机摆到一边，任由数据飞涨。
什么瞬间啊？
少女把相册放回抽屉，轻松地笑起来。
还能是什么瞬间——是他耀眼的瞬间，是她心动的瞬间。
是，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的，瞬间。
关于这个篇章，其实从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就有在铺垫，是奈叶梦到及川彻赴约，她当面告白了。
不过那就是个梦而已，现实就是这章里写的这样啦，及川彻没有去。
照片篇就此告一段落，一些伏笔后面会揭晓，欢迎大家跟我讨论剧情捏！！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