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的是……”这声音里夹杂着滔天的怒意，“为什么拍卖品里会有蜃耳？这已经涉及到妖族贩卖问题了，按照修真界修订的第三版法规，这是犯罪！这是犯罪！”
单薄瘦矮的姑娘声嘶力竭地喊道，只是她的嗓子干涩又加上身体虚弱，发出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更何况场内一浪盖过一浪的欢呼。
实在是微不可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拽住乌波的衣领，把这个笑脸男人拖到自己面前。
乌波高举着两只手，表情带着几分意外，他没有做丝毫抵抗，而是顺着蜃海的力道，被这个刚刚醒来，身虚体弱的女修拽到身前。
从乌波的角度，此刻的蜃海其实并没有什么威胁性。她太虚弱了，本就因为急火攻心昏过一回，现在又生这么大的火气，说不定还得倒一次。
“姐你别急，这对蜃耳从来源到制作都是正规合法的，并不涉及妖族贩卖。当初提供这对耳朵的蜃妖是自愿的。现在它们只是一味药材。”
“一味……药材？”蜃海的嘴唇发着抖，把乌波的尾句重复了一遍。
乌波看着蜃海明显异常的反应，脸上的笑容发苦，他知道场面话是糊弄不过去了，叹了口气，开口说：
“姐你别这样，我就是个小人物，在旁人眼中蜃耳与鹿鞭之类的药材差不多，都是从……其他物种上面‘摘’下来的。大伙都这么认为，我一个卖东西的小贩，也只能这么认为。”
乌波在停顿的地方本想说“其他动物”，但蜃耳是蜃妖这种海中精怪的双耳，而妖与神智未开的动物有本质区别，再结合面前剑宗女修的态度，他很明智地选择了一种保守的说法。
到现在为止，乌波并不知道蜃海的名字，只是简单把她当做了一个心怀正义感的剑宗内门人修弟子。
“仙盟建立之前的修真界非常乱，能追溯到那个时代的拍卖品，全都默认成灰色卖品……仙盟对这种往大里说可以很大，往小里说可以很小，但如果真去投入精力调查，一定会花费颇多资源但收获未知的灰色事物，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你也放心，剑宗治下的赤月妖市不会乱来的。这里的东西或许不是纯白的，但也绝对不是黑的。剑宗那位少宗主的眼里容不下腌臜物。”
乌波一边解释着，一边把手扣在蜃海拽着自己衣领的手上。
女修个子比他矮不少，如此拽着他的衣领，姿势实在酸爽。若运气再背点，这一幕让旁人看见，他乌波还要不要搁妖市里头混了？
只是还不等乌波拿开蜃海的手，蜃海自己就松了手。
“拍卖场里既然有蜃妖的耳朵，那是不是也有别的耳朵。”蜃海的嗓音如磨着一层沙。
她抬眼一错不错，看向正在整理衣服的乌波：“比如，人的耳朵？”
重音在“人”。
乌波理着衣服的手顿了顿，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视线挪到蜃海的脸上。
在喧杂的欢呼里，整个拍卖场如血般粘稠，暗红闪烁的光照在场内每一个人的脸上，同时也把蜃海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他看不清提问者的表情，但这问话里的恶意却没有半分掩饰。
乌波咧开嘴笑了笑。
其实从蜃海遇见他的一开始，乌波就一直在笑，笑盈盈推销自己的无敌闪光霹雳大圆球，嬉皮笑脸地同蜃海话术拉扯，讨好的，示弱的，搞笑的，认怂的……
但唯独在这晦涩难辨的灯光里，在这牛鬼蛇神混杂的地界，他的笑容才带了些真诚。
“有啊。”
乌波说道：“当然有。”
“这种事情是绝对公平的。修真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只要是‘弱’的，不论是谁，不论何种地位何种种族，都平等地享有‘合理合规’成为‘拍卖品’的机会。”
“而这条每个修者都心照不宣的规矩，可比仙盟最先修订的第三版法规早上不少呢。有句老话说得好，‘踏上修真路，走入不归途’，仙盟那群人确实很有抱负，只是他们想走的路……还挺难的。”
“修真界从来都是混乱无序的地方呐。”他笑着做了个总结。
*
雅君拥拍卖场，另一间高台包厢。
一只纤细白皙指尖泛着粉的手捏着一把薄扇，挡在脸前。
“恶心，赤月妖市的雅君拥名字起得俗，拍卖的东西也上不得台面。”
薄扇遮面的女子眉头微微蹙起，她的嗓音极为好听悦耳，哪怕是发自本心的抱怨，在旁者听来，宛若在唱歌。
女子面目上未施粉黛，朱唇一点红，眉翠且长，眼波莹莹如水杏，比琴棋书画四位女卿还要俊上百十倍。她不似什么神仙妃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仙女神子。
她身上所穿非五彩缤纷、层层叠叠的衣物，而是一块完整的纱，天衣无缝不外乎如此。
乍一看去，那衣纱如眼泪般轻盈易碎，在光影之下自发折射出五华光芒，却并不刺眼，而是星星点点，柔和清雅，宛若铺在山上的冰雪，阳光一照，映出七彩的颜色。
这便是鲛人族的至宝——鲛绡纱。
哪怕只有指甲大小，也足够换人间最为繁华的十五座城池。此言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个典故。典故的主角便是那人间景国的开国皇帝与他的绝世妖妃。
开国皇帝的分量可想而知，但用十五座城去换片指尖纱……其败家程度乃至绝世妖妃的绝美容颜都可见一斑。
抛开这些先不谈，能把这等至宝当成常服穿于身上的人，或者并非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姑娘身旁站着一清正华美的公子。她的抱怨正是说给这位公子听的。
仔细看去，两人的眉眼间有些相似。只是这份相似的容貌，放到姑娘身上，是闭月羞花芙蓉面，放到公子身上，却端的一份雅正。
“东海蜃妖一族已经与世隔绝了五百来年，现如今仍旧以蜃妖名义活动的多是一些肮脏的杂交种。但这对蜃耳……”说话的公子垂眼打量着燥闹场中的拍卖品。
青金之色的鳍耳放置于盒中，周遭环绕着由于草乌长老的名头而接连不断、狂飙猛涨的报价声。
如果是在五百年前，此等场景绝不会出现。
青金之色是蜃妖王族的外显色。
而蜃妖一族可是比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的鲛人族还要生猛霸道的族群。
“原主是个真正的蜃妖。”
“说起来，我族与蜃妖一族颇有渊源……”
眼见话题即将转变方向，南鹭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家哥哥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她叹了口气。
“五百年前蜃妖一族是东海的霸主，我们鲛人一族是南海的霸主，因为种种原因蜃妖族没落了，可我们鲛人族经过不懈努力、艰苦奋斗，如今依旧是南海的霸主。”
“尽管如此，现如今仍旧不是松懈的时候，作为我族新生一代，更要传承前辈优良伟大的精神，借鉴蜃妖族没落的教训，奋勇前进、不惧挫折和苦难。”南鹭把手中的扇子放到茶桌上，再次叹了口气。
“哥哥你就不能换些说辞吗？耳朵都快长茧了。”南鹭第三次叹了口气。
“你生性骄纵爱玩，身为你的二哥，有让你不偏离正轨的义务。”南煜说道。
兄妹俩正说着话，一个送水果的侍女踏入包厢之中，不出片刻，便连人带果盘栽倒下去。倒在地上的侍女面色潮红，软肉轻颤，眼目含春，全然一副已到**的样子。
南鹭轻笑了一声，见怪不怪拿起桌上的团扇遮面。
距离侍女几步远的二哥南煜皱起眉头，眼底已有愠色。
鲛人族的声音和容貌既是天赐的华礼，又是杀生的利器。
南鹭南煜两兄妹仅是寻常交流，但普通修者已经无法承受。见到侍女露出的丑态，南煜只觉雅君拥拍卖场的服务实在是差劲。
那侍女虽只是个送点心的，但反应还算快。她立刻封闭了自己的眼识、耳识，哆哆嗦嗦从地上爬了起来，弯着腰低着头面朝着包厢内，快步退了出去，走时不忘关好门。
硬撑着倒在不碍贵人们眼的拐角处，侍女的七窍全在淌血，鲜红的血水滴落了一地。匆匆赶来的书卿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惨状的原因。
鲛人族两位殿下的包厢原本是由书卿负责，只是她因为乌波的事临时离开，按理来说，替她位置的该是与她同级的人，怎么着也轮不到这名修为低微的侍女。
怕不是有人故意算计，想借机扣顶帽子给自己。书卿面色冷了下去，她先是喂给侍女一枚固元丹，而后进入鲛人族两位殿下的包厢。
在进门的瞬间，她的脸上挂起柔和的笑意：“两位殿下多有得罪……”
场面话还没说完，鲛人族的三公主南鹭抿嘴笑了起来：“你们人族修士最会说些不走心的漂亮话。既然多有得罪，那就用下面拍卖的这对蜃耳赔礼吧。”
书卿的心沉了沉，用拍卖品赔礼一是不合规矩，二是她真没有那么大权力，更何况那对蜃耳是本场的压轴，蜃耳本身并不值钱，但草乌长老的名头难求难得。
忽然，一把薄扇轻飘飘落入书卿的怀里。
“我也不让你难做，这柄扇子是用鲛绡纱所制，一物换一物，你们拍卖行不会亏本。”
何止不会亏本，赚麻了好吗？
拍卖品卖给谁不是卖，这柄团扇的价值已经超出蜃耳不少，更何况交易对象是南海鲛人族的三公主殿下，书卿只要顺水推舟就能得个人情。
她维持着表情，捧着团扇，走出了包厢。
包厢内。
“你不是最喜欢那柄扇子？”南煜问。
“蜃耳是我海族同胞的遗物，既然看见了，哪有置之不管的道理？”南鹭坐在包厢开窗旁，俯视着整个拍卖场，“一柄扇子而已，舍便舍了。‘喜欢’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