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波眼角抽着，看着这个矮个子女修放下了如同铁锤一样的剑。
“姐，十块下品灵石……您确定不是在为难我吗？”乌波的语调里甚至带上了哭腔，他刚刚恢复直立的鸡冠头都委屈地耷拉了下来。
蜃海看了看手中的“巨款”，又看了看哭丧着脸的乌波。
确实有点少。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起来，唯有不远处街道传来的人声喧闹。
蜃海很穷。
就算乌波知道很多信息，能淘到不少好玩意儿，但十块下品灵石，除了乌波自己发明的无敌闪光霹雳大圆球外，确实买不到别的好东西了。
两人间诡异的安静让乌波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脸，想了一阵，忽然眼睛亮了起来。
“姐，你们太仓剑宗不是每月都有一次秘境试炼吗，你若信得过我，咱们可以合作啊，姐有秘境产出的物件药草，我有门路。赚了钱后，咱二人五五，不是，二八分成，我只要利润里的两成。”
乌波伸出两根手指在蜃海眼前晃了晃，他眼馋做剑宗秘境物资的中间商很久了，只是剑宗子弟大多眼界高，看不上他这种街头混子。
“考虑考虑啊姐？”他搓着手问蜃海。
听了这个主意，蜃海看向乌波的眼神变了变，她退后半步，单手握住了挂在腰边的锈剑。
“你想让我倒卖剑宗的公共物资？”
蜃海那双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睛锐利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般。
有时候一个人的气势突变，只是需要一个眼神而已。
乌波被这顶扣下来的帽子吓了一大跳，他慌忙解释道：
“姐你误会了。这种行为是剑宗民生堂默认的，去秘境的剑宗弟子只要把接的宗内任务保质保量完成，至于多出来的，他们对此的态度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秉承的就是个能者多得啊。”
这种说法蜃海是第一次听，当然，剑宗每月一次的秘境历练蜃海她也是刚刚得知。她虽然心有疑惑，但是看着乌波盯着自己的好奇视线，只能正了正表情，努力维持着剑宗内门弟子的体面。
“民生堂默认的，我怎么不知道，你怕不是故意找的借口蒙骗我。”蜃海语气不善。
“怎么会？”乌波贼兮兮笑道，“我凭嘴跟姐恐怕说不大清，有时候亲眼见到总比耳朵听到来的真切。跟我来。我带姐去个地方。”
大概是穷壮怂人胆，蜃海又看了两眼乌波的鸡冠头，最后点了下脑袋。
她想，如果对方打着什么残忍恶心的主意，她定会在第一时间削了这个人的头。又不是第一次了，她熟悉的很。
“你若不怀好意，我不会放过你。”
走在前面引路的乌波回头看向这个浑身上下好像都是刺的剑修，眯眼一笑：“不会，我乌波从来不坑自己认定的伙伴！”
两个人在人流中七拐八拐，走过了几条小巷，穿过了几个胡同，惊起三四只飞鸟，又吓跑了五六只黑猫后，蜃海顶着满脑袋的菜叶、树叶和飞鸟的羽毛，满脸怒意：
“快到了吗？”
乌波看着蜃海被猫爪子划成鸡窝般的头发，十分心虚：“快到了，姐你别着急啊。越是大餐越是迟来。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他眼尖地看见蜃海又在像拿板砖一样拿起了剑，语速不由自主提快许多：
“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了，咱要去的地方可了不得，这么个行走路线也是为了甩掉隐藏在暗处的跟踪者……”
废话真多，果然……
直接动手吧，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蜃海表情几近于无。
喋喋不休一直在试图缓解紧张危险氛围的乌波忽然闭了嘴，他站定在一处墙前，整个人隐在高墙的阴影里，仿佛生来便属于暗处阴司。
这是条死胡同。
前方是高墙，后方是蜿蜒的小路，人声被胡同隔离在远处，蜃海审视着不远处的鸡冠头，眯起眼睛，笑了。
再然后，乌波转身面向蜃海，他伸展开双臂，行了一个颇为古怪但却带着些许华丽色彩的鞠礼，仿佛松了口气般说道：“欢迎来到鬼市的背面。”
迎接他的，是当头一剑。
这招式带着剑宗的形，却没有剑宗的意，然而又带着点“王八拳”的味道，混着些棍法的意思，总结来说，就是一个字“杂”。
杂，也意味着弱。
但因着蜃海是瞄准乌波的脑袋去的，若挨结实了，送乌波去见佛祖是没什么问题的。
面对此般杀招，乌波只在最开始惊讶了一下，随后他想也没想就往贴着他后背的墙里退去。
蜃海在看见乌波整个人像溶于水一样融进了墙里，便想收住动作，可没收住，也跟着一头扎进了墙里。
展现在眼前的，是大片大片鲜艳漂亮的红色。
红色的柱子，红色的楼阁，红色的飘纱……以及，红色的月亮。
让蜃海穿过来的墙如同水面一样扩散着波纹，随后隐藏了形状。
她想退回来时的胡同里，却只是普普通通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仍旧站在这条红色的街道上。
有个行人从蜃海旁边走过的时候无意撞了她一下，那人很高大，蜃海抬头看去，撞到她的人，脑袋的位置却是一个牛头。
在蜃海看着“它”的同时，牛头的眼睛也极为人性化地瞥向了蜃海。
动物头颅，人身，人的表情。
身为蜃妖，蜃海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妖族。
鬼市的背面，竟然是妖市。
整条红色的街道，走着数不清的人身兽首的妖，有狐狸的、有猫的、有狗的……它们多是陆生妖族，少见水生妖族。
除了妖，也有真正的人类。
蜃海无暇顾忌更多的东西了，手中锈剑脱落，她直接跪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赤月妖市，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蜃海从东海去往剑宗的路上，曾被人用艳丽赤红的绳索五花大绑，送来这赤月妖市，明码标价——
十万上品灵石。
不堪暗色的记忆撞击着头脑，冷汗从额头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她感觉眼前有些泛红，耳旁回荡起各种各样调笑以及竞相出价的声音。
男的，女的，老的，甚至少的，杂糅在一起。
真恶心。
她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受人侮辱、做人玩具的。
真恶心。
此地的动静引来了妖市众物的视线。乌波站在蜃海旁边苦哈哈笑着，拱着手与众位解释：“我这位姐姐第一次来妖市，太激动了，见谅见谅。”
众妖或者人见着乌波这张熟脸，玩笑几句便不再留意。乌波将地上的蜃海搀扶了起来。
蜃海的反应让乌波有些始料未及。
他想过蜃海作为一个“白道”人士，初见妖市可能有些不适应，但这种反应……乌波觉得自己可能要完。
就凭刚才那奔着他性命而去的一板砖……嗯……一剑，乌波就知道了这个女修脾气实在是算不上好。
蜃海此时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和愤怒里，或许这种情感中还夹杂着恐惧。她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也不太清楚自己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所以……她当时被绑来赤月妖市后发生了什么？
记不清了。脑袋一直在发着疼。很疼……
好多血，还有人的叫声……
好脏，真乱，真恶心，想回家……
家……
蜃海想到这个字的时候，就像从遥远处传来了一声铃响。头疼得好像快死了，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全身都在发抖，她被无边的红色紧紧围着，像陷在血海里。
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为什么要离开家来这剑宗学剑呢？
为什么哪怕根本学不会什么剑法，却又一直一意孤行，死也想变强呢？
她有点想家了，要不……过后回家一趟吧……
她的家在东海……东海在大陆极东……一直往东走……一直走……就到了……
就……到了……
啊……她好像……回不去了。
她早就……没有家了。
某个时候，一种她从来没想过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杂乱的记忆里，它突然出现，却仿佛既定的事实，不可更改，不能违逆，更不可……逃避。
巨大的恐惧降临。蜃海直接垮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家了？
明明就在东海啊……
很多看似陌生却隐隐带着熟悉感的画面在脑海里胡乱飘着，最后裹成了一团球，然后那个无比庞大之物，从看不见的高处猛烈地砸下来，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
是不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
“呼——哈——呼——哈——”
有东西在蜃海的耳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犹如一个溺水渴求空气的人。可在水中如何能呼吸，只会加速水灌满气管胸肺。
时间没过多久，蜃海便意识到了，那个溺水的存在是自己，大口大口汲取空气的也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有些可笑。
她可是蜃妖！蜃妖是海中的精怪！她怎么会被溺死！又怎么能被溺死！
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画面中是一片红色的海，海水上漂浮着一个人形妖族。那妖族脸朝下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浪一起一伏。
视角忽地拉近，蜃海看到了那妖族偶尔从海水里露出的耳朵，尖尖的，鱼鳍一样，很漂亮，和她妖形时候的耳朵一样，很漂亮……原来……是……同族……啊……
溺亡在大海的蜃妖……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整个画面忽然转动倾斜，她站在那位同族的浮尸旁，看着遮天蔽日倾泻而下的、倒悬的红色大海。
“咚——”如重物落入水中。
她，一只蜃妖，淹死在了红色的海里。
“滋——————————”
一只飞蝉尖锐地鸣叫着，贴着紫色的鸡冠头飞到了一旁的树干上，抖了抖翅膀，然后开始吸食汁水。
随之，一条蠕动的藤蔓猛地将这只蝉卷成碎渣，铺洒在树下，那里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昆虫残肢。
乌波抱着陷入昏迷的蜃海走进了一个挂满灯笼的红色楼阁里。
楼很高，灯很亮，人流不息。
原来竟不仅仅是一栋楼，而是宛若人间帝王殿宇那般的红色宫殿群，或者，比人间帝王的更加庞大，更为奢华，穷尽了鬼斧神工，奇技淫巧，好一座靡靡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