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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狐爪糕

天已黑寂,紧赶慢赶行了一日山路的黑白两道影子也不由得停驻了脚步。

翻墨眸子四顾,寻了一处干净利落的草地,周围树木华盖如云,弊了些微薄的丝丝月光。

伸手轻而易举提过雪樽背后沉甸甸的囊箧靠在一颗树上,启声道,“今日已是下不了山了,夜里就在此处歇脚吧。”

雪樽原本还麻木的站着,突觉背后一轻,整个人生了翅膀一般要轻盈的飘到天上去。

他耸一耸酸痛的双肩,扭扭脖颈,扭得咔咔作响。转头不失礼仪的笑道,“多谢翻兄。”

“我姓狐,狐异,狐翻墨。你以后不必叫我翻兄,叫我阿墨就好。”

翻墨瞄他一秒,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有着奇怪的熟稔。

雪樽呆了片刻,知道翻墨的性子如何,也不敢推辞,只好顺着他的毛说,“好……阿墨。”

翻墨一听,乌黑的眸子一转,俊脸即刻莞尔。

“你既叫我阿墨,我们彼此便不可过于生疏,我唤你小雪雪如何?”

已经整理了一处可以屁股落地的地方,雪樽正欲掀开白衣蹲身落座。骤然听见眼前之人说了一句“小雪雪”,慌忙之中霎时就摔倒在地,屁股咯着碎石,疼得他龇牙咧嘴。

翻墨见状剑眉一挑,要了命的微笑,“怎么?你觉得不好听?还是……”

他故意顿了顿,“你觉着太过亲密了?”

“唔……”

雪樽爬起来坐端正,拍拍粗布白衣上沾染的碎草渣和泥土灰。头也不抬,闷声道,“……你愿叫便叫吧,不过一个称呼。”

“你是这样认为吗?”翻墨挨着他坐下,“只是一个称呼,没有其他意思吗?”

“还有其他什么意思吗?”雪樽惊奇,抬目朝翻墨眨了眨眼。

一双娇俏而时常呆憨的眸子此刻有着孩童般的疑惑单纯。

被雪樽的目光随意望着,翻墨瞬间有种周身触电的错觉,竟然比之前躲雷劫时被雷劈了还要让他浑身震动,不由一颤。

忙不迭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别处黑黯黯的一片,没什么可看的。

两人生了火,在夜风里挨着取暖。

雪樽从囊箧里搜肠刮肚找了几本书来看,他轻声读着,翻墨就头靠着树干安谧的听着。一人读书,一人聆听。

长夜漫漫,倒别有滋味。

雪樽正忘我的看着书,身边的翻墨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扭头看他。雪樽被看得莫名其妙,想着不要理会,就听翻墨开口,不急不慢的吟了一首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雪樽一愣,随即含笑,眉眼弯弯极其好看,“阿墨,这是《诗经》里的《有狐》。”

“正是。”翻墨眼里满是赞许。

“那你可曾听过另一首?”

“哦?”雪樽满腹狐疑,难道还有另外一首《有狐》吗?

翻墨凑近,不可遏制的抬手轻敲了雪樽额头一下,笑道,“听好了。”

“夜闻竹吟,霜雪寒宵。

隔牗惊心,清茶已温。

纷纷何扰,原是雪雪。

雪雪何人,眼前书生。”

他的语气徐徐缓缓,像在品一盏香茗,赏一曲琴音。末了,掀开黑眸凝着雪樽,似笑非笑,“可好听?”

雪樽听罢,再傻也知道这是翻墨故意写诗来戏谑玩弄他,不免脸红脖子涨,避重就轻道。

“写得极好,倒有趣味在里头。”

“自然得有趣味。”翻墨恬不知耻,得寸进尺。

“这首小诗,正是在下不才所作。名叫《小雪雪》,你可觉得好听?小雪雪?”

雪樽瞪红了眼,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翻墨只当他认了这个称呼,不由得哈哈大笑,“这首诗送给你啦,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诗,请小雪雪笑纳。”

“你……你戏耍我。你怎可如此?”雪樽霞飞双颊,言语有些责备的意味,“我堂堂大男人,怎可被人叫做这……这般……”

“你适才不是说仅仅是一个称呼吗?怎的现下倒同我怄起气来?”

翻墨惯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雪樽若是跟他斗嘴皮子功夫,哪里有机会赢得了。只得憋着气哼哼唧唧坐一旁继续看书,不再理会一旁的人。

见他如此,翻墨心里欢快得很,不知为何每每见雪樽鼓着腮帮子生气,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自己便心旷神怡,觉着十分有趣。

便是因为如此有趣,翻墨才时不时要逗弄他一番。此人脸皮薄,多让他难堪,使之脸色通红,可比苦苦修行好玩得多。

翻墨捻起脚边的石头拿在手中把玩,石头在手心里翻滚,两人思绪不同,各怀鬼胎。

这一边,翻墨想着自己要跟着这傻书生跟到什么时候呢?把他平平安安送到皇城就分别吗?还是跟着他去殿试,瞧瞧他到底能考出个什么花儿来。

又或者把他连哄带骗绑回桃花隰,带回狐族留着他陪自己玩儿,玩什么呢,当然是玩这傻书生了,那么怎么一个玩法呢?翻墨还没有想好。

不过有一点,翻墨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傻书生只能他一条狐狸玩,旁的兄弟姐妹见了也不能争抢,不然他要发怒。

翻墨在那一个人神游天外,而雪樽这边也没有好到那去。

眼前虽然摆着书籍,眼里映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脑子里却是一声又一声回响起“小雪雪”三个字,犹如魔音贯耳,挥之不去。

甩了甩头,不由头疼,翻墨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他陪着自己一同下山,自己自然是对他感激涕零,不过若是这人一直缠着自己不走,自己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何况他缠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自个儿身上无财无名有什么值得一直跟着呢?难不成他想,他想收我作他的小厮?哦,怪不得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想讹我作他免费的随从,不过自己确实同他写了欠条,然而欠条是打给那锦鞋的,可不能买账做他鞍前马后的小厮。

想到此处,不由暗自垂泪。

正感觉眼睛湿润,突听“咕噜噜”一声响。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犹如电闪雷鸣,轰然入耳,无法忽视。

雪樽一抬头,就见翻墨一脸粲然笑意睨着自己。

他忙捂着肚子,闭口不言。

“你饿了,是吗?”翻墨的声音此刻竟格外的温柔。

雪樽哪里有脸应答,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

翻墨笑了笑。

笑声未歇,下一秒一只毛发灰麻麻体型肥硕的野兔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不偏不倚刚好撞在雪樽的小腿肚上,脖子一歪,舌头一伸就死在了脚边。

雪樽大骇,吓得僵如枯木,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却抖了抖黑袍宽袖,露出一只修长玉手指着他大笑。

“看来是我素日孤陋寡闻了,早闻有‘守株待兔’一说,却不知还有‘守腿待兔’这一说呢?小雪雪你可真是有能耐。竟有肥兔子甘愿作你吃食,由得你用它来果腹充饥——”

“……”雪樽盯他笑得目中无人,羞愤无比,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饥饿难耐。

翻墨提议,“它既死了,不吃了倒极可惜。”

话一说完,起身走到雪樽旁边蹲身坐下,靠得极近,他故作揪起兔子双耳的姿势,一只腿刻意的磨蹭着雪樽的腿。

把兔子提到雪樽面前,晃了晃,“咱们烤着吃吧,你以为如何?”

“……我不会杀兔子。”

雪樽觉得翻墨对他有点过于亲密,到不像才认识不久的兄弟。

翻墨的眼神里总是有怪怪的神色,可是雪樽向来娇憨愚笨,不懂这些,根本看不出来那奇异的神色是何方意义。

翻墨嗤笑,“你是读书人,哪里会亲手杀生呢?你便安安稳稳坐在这,等着吃便是。”语气竟有诡异的宠溺。

说完他提着兔子走入森林深处,不到片刻就提了一块光溜溜被开膛破肚的兔肉出来。

把兔子烤在木架上时,翻墨嚷着,“我从未伺候过人,你可是头一回,小雪雪你真是有福了。”

然后嘴里嘟囔着有点累,就顺势再次挨着雪樽坐,坐得极近,极近,隔着双方衣料都能感知对方滚烫的体温。

雪樽从来没有同男子靠这样近,即便是再要好的同乡,都是有君子距离的。翻墨的这些举动让雪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像只惊弓之鸟,脊背硬挺挺的端坐在火堆边,由着翻墨靠。

两人都一瞬不移的盯着摇曳多姿的炫目火光,火光映得两人面目红红的,像被喜烛照耀一般。

翻墨耳力敏捷,又捕捉到几不可闻的一声“咕噜噜”。

他心下暗笑,展开双臂作势伸了个懒腰,腾出一只手在怀中掏了掏。再拿出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包白绸包裹,泛着浓浓香味的东西。

雪樽好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上面,眼里闪着如星的亮光。

翻墨道,“小雪雪,吃点心吗?瞧你饿得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雪樽觉得翻墨性子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好,想了想,害怕有诈。

摇摇头,默不作声。

见他拒绝,翻墨也不像先前一样威逼利诱,只是嘴角笑意荡漾,慢吞吞的揭开那白绸一角,瞬间,一股馥郁的糕点香千丝万缕的钻人鼻息。

再揭开一角,看见一抹金黄,再揭开,再揭,一堆层层叠叠摞成小山似的金色酥软的糕体,狐爪形状貌若梅花,爪心鼓鼓的像极了真的狐爪肉垫,爪尖有黑豆点缀,装饰成指甲模样,形态可爱逼真,令人不忍心下嘴。

雪樽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翻墨还是慢吞吞的,故意捏起一块对着火光照了照,感叹道,“哎呀,这一个是枣泥味的……啧,太甜,我不喜。”

他把那块丢回去,重新捏起另一块,拿在半空看了看,点了点头,笑道,“这个还行,鲜肉馅的,我喜欢。”说完假装要送进嘴里吃。

雪樽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开口问,“……你……你是怎么看出每一个内馅不同的?外形都是一样的。”

“你在同我说话吗?”翻墨吃惊状。

“嗯。”

“原来我在小雪雪心里竟是无名无姓之人………你居然不舍得叫我一声阿墨………”

“嗯……阿墨。”雪樽不知为何,每每这样叫翻墨,翻墨还没有怎样,自己到先羞赧得脸红起来。

翻墨见他又绯红了脸,心里暗爽。也不忍心继续逗弄他,把一包糕点塞雪樽手心里。

眉眼带笑。

“这是我家乡颇负盛名的糕点,有甜咸之分。甜的有枣泥,桃花,豆沙,藕粉,五仁……咸的有鲜肉,腊肉,排骨,蛋黄,这里面每种都有。你先吃着吧。”

转了转在火堆上炙烤的兔肉,“这兔子还未熟透,得再等一会儿。”

“一起吃。”雪樽把糕点递给翻墨。

“吃腻啦,我哪里没机会吃,你可是第一次吃。 ”翻墨含笑推开。

雪樽见他真的不吃,便坐于火堆边抱着一包糕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吃得摇头晃脑,吃得嘴角金色糕末飞飞洒洒,边吃边感叹。

“真好吃。头一回吃外壳这样软,里馅这样厚的点心。这个点心叫什么名字?阿墨?”

“狐爪糕。”

翻墨眼底闪烁着火光,还闪着其他莫名的东西。

“狐爪糕?果然是糕如其名 。”雪樽点头,“不仅好看,味道还一绝。”

“你喜欢吃,那我以后便常常做于你吃。”

“我有这样的殊荣?”雪樽大为震惊。翻墨这人真奇怪,对人好的时候好得像换了一个人。

“那自然。”翻墨笃定,“旁的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只独你一人可有。”

“为何?阿墨——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有趣。”笨得有趣。

“有趣?”雪樽咬了一口狐爪糕,瞅瞅里面,是桃花馅的,不仅喜上眉梢。他自幼喜食甜食,这种上等的甜食他自然爱不释手。

“对。”翻墨垂下黑眸,长睫如羽倾盖,看不清神色,“很有趣。”

雪樽没有细细想清翻墨的话,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没认真听人说话了。何况眼前还有好吃的狐爪糕等着他,哪有多余时间听翻墨说话。

翻墨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雪樽吃东西的时候是没带脑子的,觉得好笑。

这一夜过得极快,两人匆匆吃了兔肉,雪樽把剩下的狐爪糕放入胸口衣领里,两人围着火堆蜷缩在地沉沉入睡。

睡至半夜,迷迷糊糊的雪樽感觉身上压着什么东西,像块庞大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雪樽以为是鬼压床,吓得汗湿衣襟,胡乱挣扎欲图醒来,奈何双目怎么都睁不开。整整一夜都喘息艰难,好不容易捱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