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殿试还剩最后十天,雪樽便向凝心寺众僧道别。
凝心寺主持捻着乌木的佛珠朝雪樽和蔼可亲的笑道,“雪施主此番前来是鄙寺大幸,老衲同众小僧在此虔心祝愿雪施主如愿以偿,蟾宫折桂。”
掌厨和尚望着雪樽眼里尽是不舍之情,这白白嫩嫩的书生经常帮他往小厨房打水,极其卖力认真,然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时候一人去赴考,只望他一路平安无事。
想起他之前还真真切切喝了一肚子清甜井里一年四季不结冰的井水,难免心底担忧,倘若他未能高中,不知是否会“走火入魔”,一举变成真傻子。
掌厨和尚对着雪樽默念佛经,笑道,“雪施主一路顺风。”
众小僧连连附和。
雪樽笑逐颜开,喜不自禁,对众人作揖。
“小生谢过主持和各位小师父这多日来对我处处照拂,小生一定竭尽全力,位极人臣,成为百姓的衣食父母,为百姓谋取安乐。”
主持眼里满是赞许的目光。
雪樽在一群人里寻着悯生的身影,只见对方一袭浅蓝色僧袍,凤眼如丝,神情冷漠,依旧疏离。
见雪樽视线驻留在自己身上,面无表情。
雪樽朝他说,“悯生小师父,就此别过。若日后有缘,必会相见。”
“不必再相见。”悯生的话犹如寒冷的冬风穿过众人后背,凛然射来。
雪樽笑而不语,不再说话。
出了凝心寺大门。慢走没几步,但见一抹黑影霎时从一颗巨大的碧叶梧桐树上跳下来。
黑袍摇曳翻飞,猎猎作响。
墨袍下一双熟悉的密绣繁褥花纹的锦靴正淡然自若的信步而来。
橐橐的脚步声碾压着石子路上的败叶烂枝,“嘎吱嘎吱”的一路响动。
雪樽还未抬头细看,就闻一声朗朗低笑。
“多日不见,雪樽兄近来可好?”
是翻墨。
雪樽抬首望去,正正不斜的与对方的视线相撞,不偏不倚,那样刚刚好。
自从上次与翻墨在凝心寺一别,雪樽从未想过还会同他再次相见,心下一惊,又一喜。然而为何惊为何喜,无暇顾虑。
他盯着翻墨越走越近,近得仿佛贴在脸上。
翻墨走到离雪樽还有一寸距离之时,突的收住脚,眸眼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束了白丝带的头发,头发黑似墨染,在璀璨阳光下闪着丝缕炫目的金光。
伸手摸了一把雪樽头顶的发丝,触感光滑似水,然后随意弹指,睨着他,黑目里有难以言说的神色。
朗朗笑道,
“你头上有碎叶子,我是大好人,替你拂去了。你不谢我?”
雪樽挠挠头顶,也不知是真是假,柔顺道,“多谢翻兄。”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翻兄不是回乡了吗?怎的又出现在这?”
“既能回乡,那自然也能走。我便是回去了又出来了罢了。”翻墨道,“怎么?雪樽兄连这也如此操心。”
雪樽背着囊箧,上上下下瞅了翻墨一眼,边走边傻乎乎道,“翻兄总是鲁莽行事,方才从那样高的树上跳下来不怕崴着脚?”语气好像漫不经心。
“你这是担心我?”翻墨眯眼笑道。
面上笑得自若非常,心底却抑制不住的溅起一道一道弯弯曲曲连绵不断的水波涟漪,一晃一晃,晃得人心颤。
雪樽闷头走,不回话。
两人一前一后,静默无言走了一段路。
雪樽看四周皆是绿意盎然的树木,远远地眺望都望不到尽头。
突然一念想起什么,回头对翻墨说,“翻兄何以一路跟着我,难不成翻兄也同我一起去殿试?”
这人衣着华丽,并非凡夫俗子,定是何处钟鸣鼎食之家里金贵非常的贵公子,倘若他想通过殿试,以他的家世和横溢才华,岂不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起之前翻墨看蓝皮书的样子,的确是读过书的。
因此他这么想着,就傻傻地这么问了。
回应的自然是否定的答案。
翻墨故意拽了傻书生背后的囊箧一把,拽得对方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摔倒。
翻墨好似面色不悦。
“我先前说过,我读书是觉着好玩,不指望用它干些什么。又怎会想去参加那凡人才趋之若鹜的殿试呢?无趣,无趣。”
雪樽没听出他口中鄙夷的“凡人”字眼有什么不对劲,只当他富贵日子过惯了自是对穷苦百姓低看一等。
摇摇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翻墨却说,“你瞧这样的巧,我同你又顺路------我去皇城探我一远房亲戚,想着你会去皇城殿试,就在凝心寺等着你一俱下山,一路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雪樽并未深思。
只是奇怪翻墨会在凝心寺外刻意等自己出来,不知他等了多少时日,但是,既能等我,为何不直接进寺庙找呢?
想到此处又觉自作多情,翻墨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何以还进去费力扒拉的寻。
自己又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一没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财,二没令人过目不忘的姣好相貌,三没过人之处的高超才能,翻墨或许仅仅觉得下山路途遥远,一人百无聊赖,便寻他作个玩伴罢了。
既然翻墨不是普通人家的男子,为何身边一个随从小厮都没有,难不成他不喜欢有人跟着。
翻墨见雪樽好一会儿闷着不言语,只埋头苦走。心中惊诧,反手拍他的头,叫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没……没……”
雪樽被那一巴掌打得从乱杂如麻的思绪中收回神。
翻墨发问,“你捡的狐狸尾巴还在吗?”
“这……当然在……”还呆呆的。
翻墨满意的笑了。
其实他知道那断尾在出寺庙前就被雪樽用布包了收与囊箧中,但自己就是遏制不住想问一问,听对方说在,便心花怒放。
奇怪。
见雪樽仍有些呆,翻墨一把攥过他,将其扯到一大树下。
雪樽被他蓦的拖拖拽拽,后背抵树上,下意识抬手护着头要躲。
嘴里直嘟囔,“翻兄!翻兄——你要做甚?”
翻墨见状又是噗嗤一声笑,他发现跟雪樽待一起自己总是情不自禁笑起来。
修长的玉手在背后一张,黑气萦绕袅娜,顷刻间一双锦缎绣吉祥团纹的白鞋乍现在手中。
下一秒,黑气陡然如风消散。
翻墨把鞋递与雪樽眼前,对着他额角敲了一记,该死,为什么控制不住手想要碰他。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傻书生罢了。
雪樽疼得闷哼,又不敢对翻墨如何,捂着头,嘴里小声揶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嘀咕什么呢?”
翻墨粗暴的把他的头揪起来,使他目光落在那双漂亮的锦鞋上。
“此次回乡,长姐送了我一双鞋。我见白色易脏,实在是不敢穿。”将鞋一把贯进雪樽怀里,笑道,“见你喜穿白色,送你了。”
“这……这可怎么使得?”
雪樽慌忙不迭要把鞋还给翻墨,仿佛怀里的哪里是鞋,是一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烫手山芋。烫得他连连抖手,“无功不受禄,我哪里受得了翻兄的一番好意………况且是你长姐送………”
翻墨见他忸怩推辞,明显不耐烦。
人类就是这样,什么无功不受禄,什么君子之道,什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什么仁义道德,无不无趣。
用一些莫须有的观念恶毒的钤束自己,还要一代一代逼着后人跟自己一样苦中作乐,满口是非黑白,对错与否。将一些胡言乱语奉为圭臬,真是混蛋。
雪樽见翻墨良久不回话,一抬头,赫然一惊。
翻墨的脸色愈加黑,黑得如同盛了清水的砚台,砚条正一圈圈的打转,搅出浓浊的墨汁。仿佛要溢出来了。
怪不得名字叫翻墨,生起气来脸黑得跟墨水打翻了似的。
“砚台……哦不……翻兄你万不要动怒,我收下便是了。”雪樽实在是不敢硬碰硬。
见对方改了口,翻墨才侧眸笑道,“如此甚好。”此人变脸之快,非常人所能及。
雪樽说,“我先欠着,日后必定还你。 ”
他把囊箧从背后取下放于草蓊里,双手在里面浑水摸鱼般翻翻找找。
翻墨奇道,“你在做什么?”
“找笔墨,翻兄打个欠条吧……”
“……”翻墨深锁眉头,不置一语。
这书生果然有趣,蠢得有趣。有趣归有趣,气人也气人。
两人打了欠条后,雪樽窸窸窣窣把欠条塞胸口里。
然后在翻墨威逼利诱,目光如锥的注视下,受宠若惊,心惊胆战的换上了那双白锦鞋。
鞋面柔软舒适,鞋垫厚实绵韧,脚与鞋贴合得严丝合缝如若踩在云端里,花纹秀丽,绣法娴熟,仿若精心量制,极其合契。
雪樽从来没有穿过这样贵重的鞋子,发自肺腑的高兴,脸上桀然笑意只增不减,眉眼弯弯竟格外的动人。言辞恳切,“很舒服,多谢翻兄美意。”
他到底是个单纯可爱的人类而已。翻墨这样想着。
刚这样想,便见雪樽把破了嘴的旧白布鞋用一张废纸包裹着要装进囊箧。
囊箧原本就不够大,塞了那样多的书籍同衣物,现在还得塞双烂鞋进去,狭小的身子要承受这许多。
更何况他的那截遭雷劈断的狐尾也收在其中,怎能跟一双臭鞋挨在一处。翻墨又怒了。
来不及细想,怒不可遏一瞬夺过雪樽手中的破鞋,头也不回的朝身后掷去。
树林里荡出几声犹如惨叫的沙沙声,一个重物遥远的“嘭”然落地,那双旧的不能再旧的白布鞋已经消失在眼前。
雪樽冷不丁被翻墨抢走鞋子,还未回神,现下仍保持着双手悬空成托物状的姿势,愕然的盯着树林深处。好如那双鞋是他的魂儿一般被翻墨随意丢弃。
“你怎能……你,我……”他气愤至极,嘴唇颤抖,言语混乱。
“走。”翻墨说,“再耽搁天就黑了。”
雪樽泪湿眼眶,欲语还休。
他被翻墨拖着走了。
一路上生着闷气,翻墨问他一句,他只“嗯”“哦”两声。这样一来,翻墨比他还气,不知好歹的人类,非得揍上一顿才行吗?
见雪樽柔柔弱弱,瘦骨嶙峋,弱不胜衣,仿佛风一吹便能顷刻之间倒地不起。这一闪念又被迅速按捺下去了。
父亲曾言,不欺弱小。翻墨记着的,他是选择性的记着。
譬如,眼前一颗枯树上坐着一只猹,其实应该是一位灰衣男子。不过在翻墨眼里,就是个只知道偷西瓜修为浅薄的猹,低级愚蠢,能力薄弱又狂妄自大。
男子面目端正清秀,看着不及弱冠年纪的模样。身上青青紫紫,伤口遍布,鲜血从中汩汩流淌。
灰衣男子此刻正狼狈的扯着下摆衣角的布料,费力的包扎伤口,一面黄旧而丝缕垂绦的破蒲扇插在腰间,跟着他手上的动作轻微摆动。
雪樽见那人躲树上,浑身是血,眼神阴翳有杀人的戾气。不免心生惧意。
恐惧那人是山林里暗藏的土匪,倒让他们两人碰巧遇见。
看那人腰间蒲扇,不知为何觉得极其眼熟,却又记不得哪里见过。
刚想开口提醒翻墨树上有不明来历,穷凶极恶之人,要万加小心才是。
然而翻墨的视线已经投过去了。
翻墨凛然一瞥,灰衣男子瞧见,咬了咬牙,恨恨地一旋身,只听林叶抖动生姿,一刹那就失了踪影。唯留老树上潮湿未干的腥臭血迹,艳红刺目。
雪樽开口道,“翻兄,你瞧见没?那人看起来好像土匪,他怎的自己跑了?”
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应,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翻墨就像失聪一般恍如未闻,自顾自的在前方镇定自若,负手信步走着。
雪樽顿了顿,才恍然大悟。
原来翻墨是故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报他先前的刻意疏远。不免脸色羞赧,觉得自己失了风度。
快走几步,跟紧前者,笑道,“翻兄,你可信世间有妖?”
翻墨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噎了一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侧眸反问,“怎的突然提起这些?”
雪樽说,“我信,我相信这世间有妖。”
翻墨又是一怔。
雪樽以为翻墨也跟自己之前一样不信,就把从在街道遇见老瓜瓮然后受他所托来凝心寺帮他劝儿子回家开始,讲到在凝心寺与悯生详谈,悯生说那老瓜翁并非其亲生父亲,而是幼时救过的一只猹,从此那猹苦心修炼想同悯生共享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悯生哪里肯,躲来躲去躲避不得,断红尘,入佛门,就是想跟猹妖一刀两断,从此不复相见。猹妖根本放不下,在人间找各式各样的人进寺庙哄骗悯生回去。
雪樽就是其中一个,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翻墨听后,了然一笑。
原来猹妖守在凝心寺外居然留了这么一份心思,这些时日他几乎逮到那猹一次就打一次玩,打了这一月多还是因为雪樽要出寺庙才放其一把。
没想到猹妖看着犹如宵小杂碎,竟不知骨子里还是个痴情种。
痴情固然没有错,然而痴情的对象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应该扼杀这种感情,无故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实在无趣。
雪樽喟叹,“我相信悯生,悯生不会骗人的。这世间真的有妖。”
“我知道。”翻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