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脚踩着马镫向前方看了几眼，吵嚷的人群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姐，我到前面去看看。”萧瑀留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驾马前行。
“欸，七郎！”萧琦张口唤他时只剩了一个背影，她忙转头看向石南，道，“石南，你跟去看看。”
石南面露犹豫，道：“王妃，七郎君带了侍卫，我还是留在此处保护王妃为宜。”
萧琦笑道：“眼下并无危险，七郎只带了两个人，若跟人起了冲突，我岂不忧心？”
石南只得领命而去。
“这位姑娘，我们说了这许多道理，你到底听没听明白？你车上所藏那位黄四娘是我身旁这位张二郎未过门的嫂嫂，如今张家大郎已逝，张二郎又要进京赶考，这位黄四娘理应按照两家定好的吉日行嫁娶之礼，嫁入张家孝顺翁姑，岂有在亲迎之日逃婚之理？你藏匿逃亲之人，咱们即便是去见官，你也是理亏的。”王孝宽瞪着站在马车上的人，一板一眼地喊话。
他身旁的张二郎及一众书生亦是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就是就是！”
“哪有帮人逃亲的道理！”
“三书六礼齐备，黄四娘已是张家妇，怎可出尔反尔！”
紧闭的马车门拉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从里面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轻轻拽住杨善止的裙摆，黄四娘低声哭道：“姑娘，你我萍水相逢，四娘在此谢过姑娘的大恩大德！我若不下车，他们是不会放行的，姑娘让我去了吧，四娘来生结草携环再报姑娘恩情。”
“你放心，这群臭书生再不让路，我就驾车碾过去！”杨善止抽开黄四娘的手，将她塞回车内，转身对着王孝宽冷笑，道，“岂有此理！你也说了跟她定亲的是张大郎，张大郎已死，黄家要退亲有何不可？又不是不退张家的聘财！你们要是再胡搅蛮缠，就休怪我不客气！”
“你，你，你好野蛮！朝廷有律法，夫亡不改嫁，自古有女德，夫死守节孝顺公婆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日就要进京赶考，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她理应如约嫁进我张家门，服侍二老……”张二郎一语未了，忽觉得耳边一道疾风，随后脸上就是火辣辣的疼。
“呸，不要脸！”杨善止抢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朝着张二郎的脸就抽了过去。
“啊，血！你竟敢打人！你跟我去见官！”张二郎右手一摸，待看到满手湿漉漉的血迹，几乎不曾晕厥。
“见官？呵，好哇！正好我要告你大不敬之罪，竟敢篡改朝廷律法！”杨善止横眉冷眼瞧着张二郎，满脸讥笑。
“谁大不敬了！你莫冤枉人！”
“朝廷的确有令，夫亡不得改嫁，只是诏令可不是这么说的，诏曰‘九品已上妻，五品以上妾，夫亡不得改嫁’。我倒是问问，你那短命鬼兄长，是几品啊？哦，我方才救下黄四娘时问了一嘴，他好像是个白身吧！你敢僭越，谎称官身行事，走啊，咱们去见官！”一席话怼得张二郎哑口无言，旁人听了“僭越”二字，也被唬住了，一个个讷讷的不敢开口。
石南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萧瑀唤了一声“孝宽”，那厢，王孝宽闻声回头，一脸惊喜地唤道“时文兄”，而后拨开几个书生，三两步挤到萧瑀身前，惊叹：“真是时文兄！竟能在此处碰到时文兄，大吉，大吉啊！”
王孝宽是真的欢喜，杨善止的一番话逆转了形势，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瞬间就偃旗息鼓了，他坚信自己是仗义之举，若是灰溜溜地走了面子挂不住，正苦恼该如何挽回局势，萧瑀在此时出现可不就是天人下凡，或许，他可以仗势欺人……王孝宽心里算计着。
杨善止也分神看了一眼萧瑀，随后又注意到了萧瑀身后不远处的萧家车队，暗忖道：来人身份不简单，与这些书生不是一路，若是对方以势压人，她也只能亮身份了。
岂料，这边，王孝宽和萧瑀才寒暄了两句，那头，张二郎恼羞成怒，趁杨善止分神的功夫，竟大吼一声：“泼妇，将黄四娘还给我张家！”一边喊着一边朝杨善止扑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石南从马背上飞身一跃，一下就到了马车之上，一手扶住杨善止，一手拔剑出鞘，剑锋抵着张二郎的咽喉。
“扑啊，怎么不扑了！”石南冷笑着说道。
“萧兄，这，这，你这婢女……”王孝宽慌了，手足无措地看看萧瑀，又看看石南。
萧瑀脸色沉了几分，沉吟片刻，终是出声唤道：“回来，不可伤及无辜。”
石南收剑入鞘，转身又欲飞回马上。
“姑娘，谢谢你。”杨善止拉住她的手，笑道。
石南点点头，忽然以极轻的声音问道：“你可能全身而退？”
杨善止亦飞快地答道：“能，你去吧。”
待石南回到萧瑀身后，两拨人马皆调转了目光，注视着萧瑀的举动。
王孝宽低声说道：“萧兄，那位姑娘车上藏匿了我们所寻之人，我们只是想帮张家把人要回来。”
萧瑀眸色深沉，方才两拨人的争吵他已听了个大概，张家占着宗族礼法，马车上之人占着是非人情，他又想到了石南那夜的话，宗族礼法压制的也先是妇孺……萧瑀长叹一声，正待出声让两拨人都散了，暂且先让那女子归家，马车上之人忽朗声说道——
“我乃皇室宗亲，我父亲是雍州牧杨谐，当今圣上是我伯父，我今日不过偶起兴致，轻车简从到郊外一游，尔等不知天高地厚，敢拦我的车驾！不是要见官吗？走吧，也别堵着官道了，咱们即刻进城，去见见徐州刺史老儿吧！谁不去见官谁就是乌龟王八蛋！”杨善止说完，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轻勾着嘴角，睥睨着底下众人。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一干人等，一听皇室宗亲，一个个立即蔫了，纷纷低声埋怨那张二郎有眼不识泰山。
杨善止冷笑数声，喝道：“既然不想见官，还不快滚！”
一众人等立时作鸟兽散。
杨善止又对着站在萧瑀马下的王孝宽嘲讽一笑，才转身进了马车，那车夫立时驾马，掀起一阵尘土，朝着徐州城的方向去了。
王孝宽面上讪讪的，还是萧瑀善解人意地一笑，道：“孝宽不如与我一道进城，你我阔别两载，正好畅谈一番。”王孝宽忙连声答应。
萧家众人进了徐州城内的驿馆，各自忙碌暂且不提。
且说到了初鼓时分，众人皆趁着徐州城内各色器具齐全，赶紧沐浴盥洗一番。石南和石斛拣了一套换洗衣物正要走时，忽见晴云来传话，道是萧瑀在前院传石南问话。石南便知是白日之事，少不了挨一番训斥，她只得安抚石斛两句，让她随紫檀去了，自己跟着晴云来了前院。
石南踏入屋内时，落蕊正端着一碗醒酒汤在劝萧瑀喝下，萧瑀皱眉撇了一眼，道：“搁一边吧，我一会再喝。”
“郎君，这醒酒汤要趁热喝下才好。”落蕊并未依言将碗放下，仍在柔声劝道。
“放下，出去！”萧瑀大抵是被絮叨烦了，忽然冷声喝道。
落蕊愣了愣，抬眼看到石南，她再次在石南面前丢了颜面，一时羞愤交加，却不敢在萧瑀发怒时做些什么，只得放了手里的汤碗，疾步向外走去。
石南低着头，慢慢往里挪着脚步。
“你这是干什么？一步挪不了三寸，这几步路是要挪到明日吗？”
呵，果然火气大。石南暗叹道。
萧瑀以手撑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心里应当知晓我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石南忙恭肃地答道：“今日之事，我只是担心那伙书生当着郎君的面伤了那女子，传出去于郎君、于王妃名声有碍，且若是两方打起来，不免阻了我们的行程。但奴也知晓，那番举动过于冒失，奴认罚。”
萧瑀轻哼一声，道：“行了，别找补了，我心知你见不得他们仗着人多欺负一个女子。我倒也不欲在此事上责备你。但，你需谨记，当着我的面犹可，可若是兄长在场，或是以后当着晋王与阿姐的面，你万不可像今日这般冲动，记下了吗？”
石南心头一震，闷声答道：“谢七郎君教诲，我记住了。”
“石南啊，你……”萧瑀还欲再交待两句，抬眼就见石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得叹道，“罢了，记着，当着外人，你要听阿姐的口令行事，不可擅作主张。”
“是！”
“行了，回去休息吧。”
次日一早，王孝宽果然又来约萧瑀去拜访徐州城内的高僧大儒，萧瑀应邀去了。萧琦一时也起了玩兴，将白檀她们几个带上，往那市井繁华处闲逛了一遭，至午后方回。
石南眼尖地发现，驿馆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这马车还颇为眼熟。
果不其然，萧琦才一踏进驿馆，就有仆妇迎上前来禀道：“王妃，来了一位小娘子说要拜访王妃，已等了近一个时辰了。”
萧琦纳罕道，她在此间并无旧识，萧家也无亲眷在此，会是谁呢。
石南心头倒是闪过一个人，莫非……
萧琦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步行至驿馆内的会客之所，一进门，便见一个容色姝丽、丰神绰约的女子迎了上来，开口便是：“萧姐姐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果然是昨日救人的那位姑娘，虽然今日这身装束隆重华丽，石南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杨善止飞快地冲石南眨眼一笑，又对着一头雾水的萧琦，俏皮地说道：“萧姐姐不认识我，按辈分，我该叫晋王一声兄长，待姐姐与堂兄完婚之后，我该唤姐姐一声嫂嫂！”
1. 诏九品以上妻……不得改嫁，出自《隋书》卷二。是不是挺奇葩的诏令，不知道杨坚是出于什么考虑颁布的。
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