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臂的支撑是暂时的，正如钢锤所说，这楼随时有二次坍塌的可能。现在没有时间对妇人的尸体进行掩埋，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返回相对安全的驾驶舱。
但小孩没那么快接受母亲死亡的事实，留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开，不断抓着母亲渐渐丧失温度的手呼喊。
血浸透沙土，蔓延到他脚边。
向斯年总是时刻秉持理性，这让他在镇静果敢的同时，也显得寡情冷血。
他不顾小孩的抗拒，脱下外套盖住他的头防沙，然后搂过他的腰，仅用一条手臂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
“不要……我不走！”小孩大声哭喊，双腿蹬来蹬去，忘了伤痛，“我要妈妈，求你救救我妈妈……”
“别哭了。这世上的孤儿数不胜数，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向斯年开始原路返回，“但你一定是最幸运的那个。我会让你吃饱穿暖，还能教你生存本领。”
十岁小孩可听不进这些。
他依旧全力挣扎，甚至不惜去朝着向斯年身体挥打蹬踹。
平地不会为他所扰，但踩在宽度有限的机械臂上，谁也不能保证会被他突如其来的挣动弄得失去平衡，从高空跌落。
向斯年懒得劝说，掀开外套一角，让小孩亲眼俯瞰地面、感受高度。
他恐吓道：“无论你老不老实，我都会往前走。你一直乱动的话，兴许我会一个踉跄掉下去。我不怕摔死，你呢？”
效果显著，小孩一下子卸了气，甚至还紧张地主动扯住向斯年的薄衫。
向斯年快速走过机械臂，重返驾驶舱。
他放任小孩跌坐在角落，扯回自己的外套，抖掉沙土，然后解开防沙面罩丢在一旁，随手拨弄了几下头发。
“你叫什么来着？林迁还是林巧？”
向斯年一边随口问，一边坐进驾驶位，重新唤醒操作台。
“我叫林迁，迁徙的迁。”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向斯年身边，抓住他裤子，“别丢下我妈妈好吗？你能操纵这么大的机器人，一定能救她的。”
“你妈妈只有神仙才能救。”向斯年直视着林迁，“她已经死了，一定要我说得这么直白吗？”
他还有管理整个机甲队的责任，不能把心思都放在哄小孩上。
林迁眼睛都哭肿了，他继续呜咽道：“她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还……”
向斯年不再解释，转而把自己的水壶拿给他，同时指挥队伍继续行进至目标地点。
林迁已经哭得没力气了，他抿着泪水也无法浸润的干涩嘴唇，悲痛地看着向斯年，迟迟没有接过水壶的打算。
向斯年目视前方，拒绝与他视线交汇，将水壶放在地上让他自取：“拿着喝两口水，这里只有我用过的，我不介意你也别挑。”
待沙暴消逝，机甲队离开彗星城，踏上返程的路。
物资和机甲的损失让队内气氛沉重，无人言语。
就连林迁也安静下来，向斯年看了一眼身后，发觉他已经哭着哭着睡着了。
疲倦的感觉涌上来，向斯年下意识摸来烟，但在即将按下打火机的时候才想起让小孩吸二手烟不太好，便又作罢。
向斯年无拘无束了二十多年，根本就没有养育小孩的打算。一想到从此之后的行为多少要为林迁迁就，他就免不了后悔。
他试着思考起对小孩多些耐心的可能性，不过想着想着就暴躁地抓了两把头发，骂道：“真是要命……”
当太阳西沉，成了镶嵌在远处山峦上的一道耀目金边，机甲队终于抵达故土。
随着反锁机关的彼此联动，分隔了城内外的沉重大门在颤动之中缓缓开启，比彗星城的城门气派太多。
电力在资源稀缺的当下很是珍贵，可这座城却灯火通明。
许是为了迎接机甲队的归来，城中百姓围聚在大路两旁，熙熙攘攘，翘首张望着。
向斯年的夜幕仍然走在机甲队最前方，他理所应当地接受着人们的敬重的注目礼——
这里是黎明城，末日废土之上规模最大的城邦，最接近乌托邦的存在。而他向斯年，便是这座城唯一的城主，为万千人提供了庇护的救世主。
按理说，他应该打开驾驶舱挥挥手，和城中百姓互动一番。
但他现在实在是身心俱疲。
将机甲停进库房后，向斯年回过身，这才发现林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个人安静地缩在角落里，眼神像一滩死水。
“这里是你的新家，黎明城。”向斯年说着，把特地留下来的压缩饼干递给林迁，让他充饥。
林迁僵硬地接过，张口咬下一块，麻木地拒绝。很快，泪水再次溢满眼眶。
“你记住，我叫向斯年，以后你就跟他们一样，喊我老大。”
“这不是个噩梦，我想妈妈。”林迁带着哭腔说。
向斯年难以共情，他的童年比林迁残酷得多，他记忆里甚至没有父母的容貌。因此，他对亲情淡漠，反倒更在意和死党的友情。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做出会走路的小机器人了，而你却只会哭哭啼啼找妈妈。”
林迁再辩驳不出什么，低着头默默流泪。
这样一直哭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儿。
向斯年瘪着嘴思索，强迫自己温柔些，最后开口道：“你母亲的事我很惋惜，但是无力改变什么。既然她将你托付于我，我就一定会试着补上她留下的空缺，照顾好你。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坚强点，好吗？”
他承认自己安慰人的水平烂透了。
但林迁的反应还可以，能听到他微弱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抹掉眼泪。
向斯年带着林迁对库房进行了例行检查，大致统计了一下机甲损伤情况。
期间遇见不少准备离开的机甲队成员打招呼，他平淡地点头示意。人们都对林迁展现出了好奇，不过没人开口询问。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黎明城。”向斯年说，“我是这座城的城主，参与研发了这里最有名的机甲，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大家伙。”
大半个身子藏在阴影中的冰冷机甲在林迁看来是狰狞可怕的，加上人生地不熟本就没安全感，他下意识紧紧抓住向斯年的手。
一番检查下来，向斯年毫不意外地最后一个离开的。
踏出车间门的时候，他的余光被一抹深红色吸引，侧头看去，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伤好了？”
那是一位有着一头红色长发的女人，上身紧身露脐背心，下身是和向斯年相似的工装长裤，气质成熟性感，五官妩媚却又不乏英气。
“好多了，下次出城任务不会再缺席。”她很快注意到了林迁，挑了下眉问，“你的？”
林迁躲到了向斯年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这位陌生人。
“怎么可能是我的？他怎么看也有十岁了吧？”向斯年被气笑。
林迁鼓起勇气，小声开口：“还有两个月就满十一岁了。”
女人对着向斯年嗤之以鼻：“十七岁有儿子，发生在你身上很合理。”
作为反击，向斯年低头向林迁介绍：“这个老女人叫莫莉卡，你可以喊她阿姨。”
女人不悦地眯起眼睛：“要不是因为你身上脏兮兮，我一定把你打出婴儿般睡眠。”
虽然这两个人说得话都很不客气，林迁还是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亲密感。
他很聪明，叫了莫莉卡“姐姐”。
莫莉卡很受用地撇了撇嘴角，继续问向斯年：“所以这孩子什么来头？”
“他叫林迁，母亲出了意外，托孤给我了。”
“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有闲情雅致□□的人。”
向斯年耸了下肩膀，故作轻松道：“试试呗，就当养个小宠物。”
告别莫莉卡后，向斯年回到住所。
他太想泡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可是还有个“小宠物”等着他去照顾。
林迁腿上最重的伤已经做了简单的包扎，向斯年要做的是给他换药，顺便处理其它轻伤。
不知是痛得，还是又想起了至亲，林迁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湿润，像条可怜的小狗。
他委屈道：“妈妈总是会给我吹吹的……”
这种蠢事儿向斯年不曾干过，但毕竟已经承诺要当好“母亲”，他只得耐下性子：“好，我也给你吹吹。”
吹完他立即警惕地看了眼窗户和门口——如果有人偷看到这一幕，他绝对会杀人灭口。
处理完毕，向斯年把林迁领到浴室，为了避开伤口，用湿毛巾帮他清洁身体。
擦去血水泥污后，林迁一下子变白净了。由于消瘦，脸上的婴儿肥不太明显，衬得眼睛又大又水灵。高鼻梁，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实在是漂亮。
如果不曾有AI暴动，他大概率能当个受人欢迎的小童星。
向斯年找出一件套头体恤给他当睡衣。
“我这里没有你尺寸的衣服，明天再去找，今天你先凑合着。”
向斯年身高一米八五，身材结实，脱衣有肉。他的上衣套在林迁身上，几乎成了条宽大的裙子。
林迁提着衣角，好奇地照起镜子。
“少臭美了。”向斯年拍了拍林迁的屁股，让他去卧室待着，轮到自己洗漱，“我家里机关很多，你别乱跑。”
“好的。”林迁顿了顿，补上一句，“老大。”
这称呼用稚嫩的童声喊出来，听着挺滑稽的，不过向斯年倒是很受用。
半小时后，向斯年带着一身氤氲水气走进房间，身上只有缠在胯上的一块浴巾。
只见林迁乖巧地坐在床上，听话没乱跑。他眼眶红红的，潮湿的睫毛翘着，显然是又偷偷哭了一回。。
向斯年视而不见，躺上床，身子陷进柔软的被褥里。
他现在真的筋疲力尽了，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帮我关下灯。”向斯年使唤道。
可林迁没动窝：“妈妈说，头发不擦干就睡觉会感冒的。”
林迁的头发早就被向斯年用热风吹得蓬松，他说的是向斯年自己。
向斯年懒得讲理，胡扯道：“大人不会感冒。”
林迁不罢休，天真地问：“那几岁才算是大人？”
这个年龄的小孩，真是狗都嫌。
向斯年扯过被子捂住头，含糊地发牢骚。
“我帮你擦吧。”说着，小孩跳下了地，跑去浴室拿干毛巾，速度快得向斯年还没反应过来就没了影。
林迁再回来的时候，向斯年已经半梦半醒。
他闭着眼睛，任凭林迁折腾自己的头发，同时劝自己往好得方向想，比如这起码说明小孩不是白眼狼、知道报恩。
然而过了一会儿，向斯年突然觉得不对劲，问：“你用的哪个毛巾？”
“棕色的。”
他睁开眼，偏过头确认，随后万念俱灰地躺了回去——
“这是我擦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