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师弟
老林在打铁，伛偻着身体，头发凌乱，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破烂烂的衣服。
玄夜坐在门前一棵大树上，不动声色。老林好似对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完全没察觉，劈了柴填进炉子里，从大炉子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棍，搁在院子里的大青石板上，背对着玄夜，一下一下砸起来。
玄夜干坐到日头正央，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第二日一早，他又来了，手中多了一壶酒，一边喝一边看老林打铁。正午离开，下午又来了。
一连三日，都是这样。
第三日来，老林出了门。玄夜跟着他，看他用钱去店铺换酒。二人晃过小铺子，过了桥，到无人处。老林停了下来。玄夜也停了下来。
二人沉默着。玄夜开口了：“你过得好吗？”
“还行。”“老林”的声音传来，与外表比实在年轻太多。
玄夜握紧了拳头，强忍住了到嘴边的千言万语。
“老林”没有回头，只是侧头迟疑道：“你……”
“我在李二牛家看见了砍柴刀，竟觉得有些像你的怅琴。后来看见了镰刀和斧头，很像、很像那些时候，你画与我看的。”玄夜说着，声音有点艰涩，“那天晚上，你是故意敛了声息吧。”
“你还记得。”墨昤声音有点沧然。
他们年少时，同住于齐蒙峰上，院子相邻，晚上喜欢在一起谈天、看星星，聊着聊着，墨昤便随手拿树枝在地上画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是字，有时是花鸟，多数时候是各种各样的兵器。
玄夜记得，当年墨昤非要他提意见，还说以后要亲自炼制兵器，一把给自己，一把给玄夜。
一晃神，当年月色下眉飞色舞的少年便站在眼前，只是周身气质迥然不同。玄夜知道修道之人难以老去，但他看着墨昤，却觉得他老了。
齐蒙峰上的墨昤，如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他是大比上折桂枝的英杰，他是一剑横荡众人的不世之材。而今，他站在他面前，衣着破败，拎着刚换来的酒，如同这世上每一个挣扎的凡人。
玄夜同墨昤回了他的铁匠铺，也是他住的地方。
他记得墨昤下山的时候，他正在修行关卡，一连数月闭关。
冲破关卡兴冲冲地出来，却看见墨昤站在大殿前方，与师尊相对。
他们沉默地站了很久，墨昤跪下磕了个头，转头向山下走去。
他不明所以，只是以为墨昤又要下山历练，忙赶上去送送他。
齐蒙的玉石阶梯都在云上，绵延进入云下，望不到尽头。他站在最高的那一层，看着墨昤一步步，步下玉阶。阳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觉得有点奇怪，墨昤向来是御剑下山，从未这样一步步走过。他觉得不妥，但不知为何他按捺住了心里的不妥，只是这样目送墨昤一步步消失在云里。从此便是数百年未见。
墨昤再也没有回来。
他好似一夕之间被整个修道界遗忘了。新的大比第一出现了，众人的目光有了新的追逐点，没有人记得那个灿若朝阳的少年。
玄夜去问师尊。萧百纳只是说：“他去寻他自己的路了。”
玄夜问：“他还会回来吗？”萧百纳不再答。萧百纳教他品茶。
齐蒙峰的二弟子之位空着。
玄夜问：“为什么？”
墨昤往炉子里加了柴火，又将水缸里冷却的铁具拿出来，扔到茅草上。他走路有点微跛。
玄夜忙问道：“你脚怎么了？”
墨昤的声音还是淡淡地：“很久之前的事记不大清了，被山中妖兽所伤，已经好了。”
玄夜知道他们修道者体质不同，很多伤都是可以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痊愈的。但已经过了那么久，还是有点微跛，到底那时是受了多重的伤。
玄夜一时哽住，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看着墨昤慢慢地打铁，与前几日不同的是，那时他在树上，此时他与那人所隔只有几步远。
“为什么？”
“不记得了。”
玄夜语塞。
大约是看他太无措了，墨昤叹了口气开口：“我们修道者的一生很长，我在齐蒙峰上时却常常想起来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你从未与我说过。”
墨昤背对着玄夜坐在打铁的大石板上。
“阿墨……”
“我现在是老林。”墨昤微微侧头。
“怎么会不知如何走下去，你……”
“修道是为了什么？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会到达哪里。”
“我们，你，应该很快便可飞升吧，飞升成上神。”
“若我不想飞升呢。”墨昤回过头来，“要走下去，要有希望。”
玄夜真切地看着墨昤脸上是在微笑。只是他眸子发苦，那微笑便带着说不出的意味。笑得他心里都是苦的。
他与墨昤几乎同时被萧百纳收为弟子，那时齐蒙峰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一起修炼，也曾一起畅想过飞升后的未来。但他似乎从未真切理解过身边的人。
“选择比追寻难，放弃比选择难。”墨昤道。
玄夜问：“你一直在这里？”
“不，我去过很多地方。”墨昤捡起地上的工具，低头开始忙活，“你也知道，我活得太久，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你怎么会遇上妖兽？”
“上山采药，用来卖的。”
“你不知道山上有妖兽？”
“知道啊。”
“你的剑呢？”玄夜环顾一周，这才觉出哪里不妥。怅琴，那把墨昤从不离身的剑。
“丢了。打妖兽的时候丢了。很久了。”他抬起头，语气淡淡的。
玄夜设想过很多次，他与墨昤再见面的情形，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如今的样子。为了他们的见面，他打了无数腹稿，但他几乎忘了他本打算同墨昤说什么。
他只能，又问道：“你现在，好吗？”似乎在他与墨昤见面的那刻起，他就在不断地问相同的问题，似乎在反复确认些什么。
“我现在打铁，换酒，换一些吃的用的。你看，它们多好，敲敲打打便成型了。很有用。”
“阿墨……”他只是又唤到。
“你寻到的路便是如此吗？”
墨昤不去看他，只是缓缓地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你知道凡人哪点最好？”墨昤自顾自地说，“他们活于世上，每天都在找事干，不干活，就无法养活自己和家人，即使生命短短百年。我也总得找点事情做啊。”
玄夜上前两步，走到墨昤身边，和他并肩。
墨昤一怔，顿了顿，道：“我曾以为离开齐蒙峰，我就可以找到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下了山才发现，我只会修道而已。这里没有大比，没有道友，我没有找到自己的路，反而失去了怅琴。”
修道之人，岁月漫长。以为沿着一条大道，坚持走下去便好。却没想过，若是中途发现想走的不是这条路呢。多数人不会去想，或是想了也能欺骗自己再走下去，然后飞升，或者在人间碌碌几百年，也不是过不下去。但若是无法劝自己走下去，那么矛盾也就开始了。
墨昤资质过人，惊才绝艳，他在这条路上走得一直很顺，但没有人问他是否想走。
墨昤道：“你下山应该不只是为了找我吧。”
玄夜心头无端地涌上一丝愧疚，但他还是说：“四方之地的封印松动了，魔族怕是会有什么动作。还有，师尊他不见了。”
“不见了？”墨昤很惊讶。
“嗯，我们联系不上他。他的命灯还亮着。临涧峰的长老去了齐蒙，说是余其峰的人看见师尊去了四方之地，质疑师尊通魔。”
“你是下来找、找师尊的。”师尊二字他说得很轻。
玄夜听到了。他心下一松，露出了第一个笑脸，道：“我与青爻和白嫣一起来的。白嫣是你下山后，师尊新收的师妹，年纪尚小。”
墨昤无所谓。
玄夜沉默良久，还是问：“你跟我回去吗？”
“不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墨昤轻轻笑了，他张开五指挡在额前，看着太阳：“齐蒙峰上太冷，长不出普通的桃花。这里的桃花要开了。”
玄夜独自离去了。他回到客栈，告诉青爻与白嫣他找到了二师兄。
白嫣很激动，她从师兄师姐口中听过这个传奇的二师兄。青爻却很冷静，他从玄夜的神情中已察觉出什么了。
“二师兄他，不回去了？”
玄夜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为什么？”白嫣不解。
他看着白嫣，如同看着当年那个站在萧百纳面前的自己。他答道：“他去寻自己的路了。”
哪怕他们其实都看不到路最后通向哪里。
“大师兄，这几天我和白嫣细细找过了，这里没有师尊的踪迹。我们还待在这里吗？”青爻问。
“不了，我们去四方之地吧。”
“去四方之地？”
“嗯，我想过了。四方之地属于齐蒙镇压的那处封印松动，这是我们齐蒙的责任。哪怕没有找到师尊，这件事也该我们齐蒙的人去解决。何况，东峰的人不是说师尊去往四方之地吗，虽说不可全信，我们也好一路找找线索，以后就算是反驳他们，也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