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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牡丹谢

小小的人儿瑟缩成一团,慌乱抓住床脚,警惕地看向两人。蓬乱的头发下藏着故意涂了灰尘的脸蛋,到底是小孩子,心思单纯,脖颈仍能看出些许白皙。别看他现在如此狼狈,可身上穿的是织锦缎制成的胡服,非富即贵。

沉香讶异:“牡丹何时有了一个这么大孩子?”

谢知微从荷包中捏了一个糖块塞进嘴里,这幅身子,走得快了也扛不住,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这般想着,又捡了一块放在桌上,慢悠悠道:“那就得问他了。”

小孩听到谢知微说起他,往床边靠了靠,仿佛那里能带给他源源不断的安全感。偷偷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借着凌乱的发丝看向桌上的东西,又假装不经意观察谢知微的神情,见他没往自己身上看才稍稍安心。

沉香取了糖块上前,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牡丹的下落:“小郎君,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这里有糖,你吃吗?”

小孩先是咽了一下口水,听见沉香的话又突然变了脸色,蓝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恨意,对着沉香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糖块落在地上,在床底滚了两圈,沾染了灰尘。谢知微丝毫不怀疑,若是他有足够的力量,他会直接杀了沉香。

“麦冬。”谢知微皱紧眉头,不悦开口。

那小孩一听麦冬的名字,赶紧松开嘴爬回床底,还不忘捡起糖塞进嘴里,猴急的样子一看就是饿狠了。

沉香起身回到谢知微身侧,眼里满是不解。幸好冬日里衣物穿得厚,否则真会留了疤。看着这豆大点的孩子,不免又有些心软:“郎君,奴婢无碍。”

这小孩如此害怕麦冬,应当是在百花楼藏了一段时日,还见识过麦冬的手段。明明想吃糖,却又发狠咬了沉香,那就是因为沉香说的话刺激到了他。如今长安城暗流涌动,还是报京兆府最为稳妥。

谢知微沉声吩咐:“请京兆府的人来。”

“不要……漂亮郎君……救命……”

沉香动作停下,关上门,和谢知微不约而同望向床底,那小孩说话了。

“你叫什么?”

“牡丹呢?”

沉香又追问了几句,小孩不作回应,眼神流露出浓浓的哀伤,呆呆看着窗口位置。

谢知微顺着他看的方向找过去,窗户是年前统一修缮的,没有损毁。打开是一片冰湖,随着天气回暖渐渐消融。

折腾这一会儿,谢知微有些撑不住,强打着精神吩咐道:“带这孩子梳洗一下。”

小孩一听躲闪着冲上去抱住谢知微的大腿,猛烈地撞击差点让她没站稳从窗子摔下去。摔下去,谢知微心里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摆正那个小孩的身子,想从他眼里找出确切的答案。

他呜咽着不敢哭出声,眼底的恐惧与恨意做不得假。

牡丹被人扔进冰湖了吗?

谁敢如此肆无忌惮害人性命?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到头顶,谢知微不由浑身发颤,话中不自觉带了冷意:“松开!”

那孩子反倒缠得更紧,谢知微只好放缓语气:“你不松开我怎么走路?”

小孩一脸懵懂地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脸上的灰被冲掉,蹭了谢知微一身。

沉香怕伤着自家娘子不敢上前,焦灼地看着僵持的两人,一面期待麦冬听到动静能解救她们,一面做好了随时冲上去保护谢知微的打算。

“你叫什么名字?”

趁小孩分神之际,银针落在脑户穴,他整个人软了下去。谢知微不情愿地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害得自己跟着趔趄一下,果然她干不来这活,将人交给沉香。这倒霉孩子,害得她也要跟着沐浴,好不容易贴好的面具又要重新撕掉。

“郎君,郎君……”

谢知微悠悠转醒,迷迷糊糊看见沉香的脸,额头还有一道红痕,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婢子没事。牡丹找到了,麦冬去大理寺领人了。”

谢知微起身,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小孩呢?”

看沉香为难的样子,一定是这小兔崽子又作妖了,爱打人的可不是什么乖孩子。

果然,那孩子找不到谢知微又躲在了床底下。

“出来!”

“牡丹一会儿就回来了……”

“三个数不出来我立马让阿东把这床劈了。”

谢知微自以为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耐心,没想到这孩子突然扯着嗓子哭嚎起来,她的右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莫名有些烦躁。

“算了,报官。”谢知微放弃挣扎,哄孩子太难了。现在牡丹也找到了,这些事与她无关,她该做的都做了。

小孩冲过来扑向谢知微,一把被沉香按在怀里。拼命挣扎,想去咬人,逃脱不得,哭得鼻涕眼泪分不清,嘴里还叫嚣着:“你坏,你坏。”

谢知微靠近他,抽出一根银针在他面前比划:“再不听话小心我扎你,把你的鼻涕眼泪收一收,太丑。现在,跟我的婢女道歉。”

小孩有些不服气,还从未有人说他丑,梗着脖子不说话。

谢知微自顾自说着:“你不道歉,我现在就把你送到京兆府。”

小孩气红了眼,想哭又不敢哭,撇撇嘴,哭唧唧道:“对……对不起。”

“我的人可不是让你欺负的,你叫什么?”谢知微用食指抵住小孩的额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小孩长得倒是漂亮,一双蓝瞳清澈水润,假以时日,说不定比……算了,怎么突然想起不相干的人。

“图索。”

谢知微点点头,从荷包里掏了块糖塞进他嘴里,与他商量:“我现在让她松开你,你不许乱跑,不许靠近我,不许咬人。知道了吗?”

图索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沉香试探着松开手,见他果然没动作,才大着胆子完全松开。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图索受惊抱住谢知微。接二连三被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撞来撞去,谢知微感觉她的骨头都要裂开。双手抓着图索不安扭动的头,试图和他讲道理。

麦冬紧抿着唇,若是仔细些,还能看到她眼角的猩红。她努力了好几次,才哽咽说出口:“郎君,牡丹她……她没了!”

谢知微手向下移动一分,完全捂住图索的耳朵,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转头问:“人呢?”

“后院,”麦冬一想到牡丹那样子,忍不住劝道,“郎君还是别看了。”

麦冬不知该如何劝慰,干巴巴说了一句,不敢看谢知微。

牡丹十二岁被阿耶卖进百花楼,除了脸上没个好地方。她们都觉得她要死了,可她硬生生扛到娘子来。林医师选定她为娘子的第一个病人,死活全在娘子手上。

她命苦,娘子对她总是比别人宽容几分。牡丹也争气,四年工夫成了头牌,帮着娘子打探各种隐秘消息。

可娘子见惯了牡丹曼妙美丽的样子,她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谢知微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听说在水里泡过的尸体是最难看的。可是为什么,除了身体肿胀,她那最爱美的牡丹脸上的肉也翻了起来,像鱼鳃一样在风里一呼一吸。

谢知微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呕,不一会儿便眼泪汪汪,浑身失去力气。

沉香忙将白布盖上,叫人抬走。

谢知微清楚地从牡丹垂落的手上看到十个指甲全部没了。

这便是大理寺说的失足落水。

谢知微只觉浑身上下彻骨地冷。她以为自己见惯了这人世间的恶,不过尔尔。

“郎君,大理寺又来人了,说是要调查牡丹的案子。”麦冬接了消息,禀到谢知微面前。

谢知微一字一句说得慢,却不容置疑:“牡丹爱美,给她穿好衣服。只许看,不许将人带走。”

十岁前,她一直被养在泸州。外祖时时将她带在身边,见过不少不忠不义之人的凄惨下场。犹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场面时外祖问她怕不怕,她说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于是南氏商行落到了她名下。

谢知微脚下一软,恍惚间又看到牡丹拉着她看新学的舞蹈。乐声起,婆娑起舞,花瓣随绯色舞衣旋转。女子的头埋在长长的水袖下,猛地一甩,明艳的俏脸露出来。慢慢渗出血,表情也愈发狰狞,心有不甘地望着她。

元昭左右扫了一圈,指着二楼转角的身影,问:“那是?”

瑶娘眼神晦暗不明,假意探头看过去,不在意地说:“许是昨夜宿醉的客人走错了地方,官爷,您这边请。”

初一撩开白布,尖叫着朝门外跑出去。

元昭屏住呼吸,一下又一下抑制拼命上涌的酸水,完全没注意到旁边一脸谄媚的老鸨眼神满是冷意。

“尸体先不要处理,明日我会再带人来看。”元渣假装镇静,竟真将瑶娘唬了过去。

刚出百花楼的门,元昭便拐到巷子里大吐特吐。

“我这辈子没见过死状这么恐怖的人。”元昭摆摆手,靠在墙上借力,想着又吐了出来。

初一差点没昏过去,晕头转向:“爷,我们本来也没见过死人。这活咱干不了,不如回去跟老国公请罪,去南山书院待上些时日。等老国公消气了,咱再回来。”

“要去你去,我非得把这案子破了,进那案牍库看看。”

初一无奈地跟上较劲的元昭,生怕他一冲动又要去看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