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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禽兽

李相筠换了一身没有花纹的青色圆领袍,腰间系着黑皮躞蹀带,上挂有短匕首、打火石等寻常物件,头上没有戴纱网帽,用一只素玉簪插在髻上。

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没有半点可以显露身份的标识。

但是有这张脸,做再多的掩饰都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裴府尹叹了一路的气。

从城东到城西,义庄的新看守人还没见过新来的府尹,捧着从他腰间解下的吊牌半信半疑地道:“国子监学子的尸身确实现在保存在义庄内,不过仵作已经验过,验尸单现在应该就在京兆府衙值房……裴府台是没有见着么?”

“咳——”裴府尹把手背在身后,拿着官腔:“本府台知道陛下相当关注此案,所以才来亲自查看,你有不方便之处?”

看守人闻言,连忙躬身道:“岂敢,府台既然要看,小人这就带路。”

裴府尹回头看。

裴承和小太子,两人一个比一个镇定,没有一点马上要看死尸的异样,他也只有忍下已经翻腾的肠胃,跟在看守人身后。

李相筠不是第一次来义庄,所以没有像裴府尹一样到处看。

她低垂眼睫,还在思考这件把她牵扯住的**案,耳边就响起裴承的嗓音。

“殿下果然天赋异禀,一点也不害怕。”

李相筠抬起眼睛,扯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彼此彼此,裴家主也不像是第一次来义庄看死人,看来手下没少死过人,所以见怪不怪了吧?”

“殿下有经验。”裴承看似谦卑恭维了句。

李相筠用手拨开挂在墙上不知道枯了多少年的菖蒲和艾叶束,装不知,“姚相说裴家主有大才,将来该不会是去玄扇司高就?”

前面的裴五爷都忍不住回头。

玄扇司是内宦的地盘,这太子的嘴抹了毒似的。

“说不好,在下看东宫就挺好的。”

“哦,那孤正好缺个禽兽官,裴家主瞧着也有经验。”

李相筠盯着前面。

一只圆耳朵短嘴筒子黑眼珠,身长腿短,白老鼠一样的小兽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正站在裴承肩头朝她探头探脑。

裴承摸出肉干喂给那小兽吃,嘴里说:“那倒是可惜了,下官只会御兽,训不了禽,但是少时在外练有一手好厨艺,尤擅长铁锅炖大鹅。”

谁人都知道,当今东宫爱宠是一群雪羽大鹅,他说炖大鹅的时候,太子的脸就沉了。

“裴家主跟来究竟有何用意?”

“好奇罢了,听闻当初怀贤太子的遗体运到长安城时,殿下推开冰棺曾经见过,可看出了什么?”他随口一提。

李相筠蓦地停住步。

前面裴五爷和义庄看守人已经走远了,而后边的执金卫见状就停在原处,扶刀而立。

李相筠眸底一片冰冷。

就仿佛三年前渗透身骨的寒意从没有回暖过,那浑噩的天色让她跌跌撞撞了一路,两边摇晃的灯笼闪着诡谲的光色,那此起彼伏哭丧的声音,犹如罩在头顶的撞钟,震得她五脏六腑剧痛无比。

——“我不信!让我看皇兄!”

——“不行啊殿下!”

太监们抱住她的腰,扯住她的手臂,混乱中,她的头发乱了,袖子也裂了,太监们的笼冠被她踩了个稀巴烂。

——“快来人啊,七皇子疯了!”

——“滚开你们这些阉狗,别拦我!”

她靠着一腔悲愤,力气大得出奇,几个太监都没有把她困住,她用力推开棺木,眼睛定定望了进去。

——“李相筠你放肆!”

她回过身,泪流了下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仰头喊道:“父皇!皇兄他身上……”

“啪!”一个巴掌猛地抽在她脸颊上,把她的脸都打得歪斜到一侧。

——“孽子!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裴承盯着小太子的脸。

太子的脸色很差,紧抿着微颤的唇瓣,仿佛想藏起许多的心事。

裴承正待要开口,心口忽然像被一只大手用尽全力握住,异常的疼痛放射到四肢百骸,不等他捂住胸口,剧痛就戛然而止,一丝涟漪都没有剩下。

那边李相筠的眼快速闭合了几下,再扬起时,只有含义不明的浅笑在里边。

“裴家主好奇心真大,听说刑部尚书与裴家交好,你不妨去向他借阅当时的案宗,上面记得很详细。”

裴承用手在胸口轻拍了下,像拂去了灰尘,他平静道:“案宗、验尸单上写的东西殿下若是相信,此番也不至于要隐名埋姓亲自来这一趟了。”

正说着话,看守人推开太平间的两扇木门,一股混杂着腐臭、酸味还有草药的复杂味道涌出。

两人同时抬起袖子捂住口鼻。

看守人拿出几块布,“这些布都是用药水浸过晒干的,干净的,隔绝尸臭、疫病都有作用。”

裴府尹用两根指头拎起一块,脸上尽是嫌恶之色。

这布还不知道被哪个仵作用过呢。

李相筠没有多说什么就把布绑在了耳后,见旁边的裴承一个劲看着她。

她蹙眉,莫名其妙道:“干什么?”

“没什么。”裴承收回视线,才把布也绑在了自己的耳后,跟着小太子步入太平间。

裴府尹冲他背后欸了两声也没反应,无奈间也只能飞快蒙住口鼻,唉声叹气地随他们进去。

这太平间里有十张并排的石床,间隔差不多四尺宽,能供仵作在里面走动查验。

除了国子监的三名学子,离门近处还有两具明显腹部肿胀的尸体惹人注意。

李相筠以为是两名孕妇,但是经过一看,其中一人露在外面的两只脚指上各绑了一个牌子,左边大字写溺亡二字,右边则详细写了阉人,身长五尺,年约三十等等。

另一个也是差不多的描述。

“宫里的宦官怎么在这,溺亡于何处?”

看守人并没有见过太子,见李相筠衣式简单,腰无悬牌,辨不出身份,但是那张脸俊美非常,一瞧就出身非凡,立即答道:“溺在小燕渠里,但不知是不是宫中宦官,小人已经请示过上官,还没等到回复。”

早些年有不少人为避祸而自阉己身,后来宫里也收不下这么多宦官,这才下了明旨,私自阉身罪同盗窃。但在这之前,还是有许多已经成了阉人。

李相筠对宦官没有好感,“嗯”了声便走向那挨个摆着的三个学子尸体旁。

因为仵作已经验过了尸,所以现在这三具尸体都蒙上粗布,就等着家人来认领下葬。

李相筠从袖袋里取出一副手套戴在手上,再掀开粗布。

裴府尹还没“呕”出声,就看见小太子已经对尸体上手了。

裴承站到旁边,“殿下会验尸?”

“不会。”李相筠瞟了他一眼,加快动作。

还不知道这裴家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居然甘愿跟进太平间,还看着她查验尸体,他难道不是要为黄监丞撑腰的吗?

“不是说是**,这尸体怎么没有变得焦黑?”

皮肤、毛发都还在,只是已经浮出了尸斑,看起来甚是骇人。

“起火的时候正好被两个夜巡的学子发现了端倪,火扑灭的及时。”看守人答道。

李相筠从旁边桌几上的竹筒里抽出两竹片,塞进尸体嘴里撬开一看,里面有黑灰,把口腔都染黑了。

再推开尸体下巴,让颈侧完全露了出来,上面有麻绳勒出的紫黑痕迹,那是淤血凝在了皮肤下。

李相筠正在思考,耳边有人插话:“没有抓挠的痕迹。”

她乜了眼,“裴家主懂验尸?”

“略懂皮毛。”

“那你说,此人会是自缢的吗?”

裴府尹在旁神情紧张。

裴承道:“但看脖颈勒痕只有一道,自喉结上……”

为观察尸身,裴承就站在小太子身边,此刻太子正微扬起脸听他解释,脖颈的线条柔和,喉结也不甚明显。

大黎皇室当真古怪,先太子也就罢了,只是脸生得漂亮,但是身量还是高大的,弯弓骑射时英姿飒爽,男子气概尽显,轮到这七皇子这里,明显是阴柔有足,却不够男人。

裴承顿了下,才继续道:

“……到耳后且口紧闭是自缢,不过看口鼻中的黑灰,便难说了,除非他在上吊前故意往嘴里塞了一把灰。”

“此话如何说?”裴府尹不懂验尸,但是听出裴承的意思,就是说这学子的死有蹊跷。

李相筠把沾了灰的竹签竖了起来:“活人上吊时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因窒息而挣扎呼吸,屋内烧的都是书本信纸,极易化灰,吸进的黑灰就留在人口腔鼻腔里,但是死人已经闭上五窍,便只能少量烟灰存在鼻腔外。”

裴府尹一琢磨,“这不是正好证明,这学子是自己吊死的吗?”

“是灰太多了。”裴承对裴府尹解释了句。

李相筠转头看义庄看守人,“那日仵作是怎么说的?”

看守人猛地被点名,吓了个激灵,“小人……”

唰——背后一声刺耳的拔刀声,顿时让看守人改变了口风,他两股战战,冷汗涔涔:“小人听那徐仵作说……死者颈部一道绳结,自喉结往上贴在两侧耳根处,口鼻之中皆有黑灰,符合**自缢者……”

“可是他没有说,这死者口里的灰多得不像话吧!”李相筠把竹片往地上一丢。

火还没烧光所有的书和纸,断没有这么浓的灰尘被吸进口。

这学子是吊死后才被人放的火。

所谓自缢者脚下有穴有炭的习俗是来自一个说法:有土则生,无土则死,木炭聚魂魄。①

用土穴与炭火佐证,更利于判断死者是否自缢而亡,但是时至今日,也方便了一些歹人制造伪证。

李相筠转身欲对邓谦吩咐,就听见院子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我的儿啊——”

一伙人乌泱泱涌进来,看守人赶紧迎上去:“夫人请问……”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把揪住了衣襟。

那妇人双目通红,唇瓣颤动不止:“我儿在哪?!他们说我儿是被太子逼死的,怎么就搁在这里?!”

在贵妇身后跟着的家丁侍卫个个凶神恶煞,人数甚至比李相筠带来的执金卫还多。

“殿下,那是廖氏盐商的夫人……”

“邓统领,保护好太子殿下。”

李相筠抬头,裴承与裴府尹已经站在了角落,与他们隔着几个石床的位置。

邓谦亦愣了下,望向那边忽然“好心”的裴家主。

裴承的嗓音清晰,太平间里人人都能听见。

“太子?”那廖家大娘子猛地把脑袋扭了过来,看见李相筠的那一刻目眦欲裂,一只带着金戒指的手指直直戳来,大喊道:“是你!凶手!还我儿命来!——”

邓谦马上把太子挡在身后,同时拔出刀来,“保护太子!”

锃亮的刀把昏暗的太平间都照亮了几分,刀光映出裴承英挺的眉目,他微微一笑。

小太子(火冒三丈):你别当禽兽官了,你直接当禽兽吧!

裴执玉(客客气气):殿下抬爱了。

注:

①出自民俗。

②验尸手法参考自宋慈(南宋)《洗冤录》

第4章 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