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空刚泛起微亮的曙光不久,我就被贴身侍女屈然轻柔地唤醒,“少爷,卯时三刻了。”
“知道了。”
我带有倦意轻叹着应声,抬手抚上额头睁开双眸。
昨夜睡得并不安稳。
因此刻才卯时,更是感觉到紊乱的心脉无律地跃动令人烦躁。
不过辰时一刻,我便在房中听闻府中宾客已然逐渐纷至。
“少爷。”
屈然此刻正俯首细致地整理着我的衣冠,今日我身着藏青丝质长袍衣襟拂地,袖口镶嵌着精心勾勒的金丝花纹。
此刻在她的纤云妙手下,那块温润的玉佩正雅致地缠绕在我的腰间,流苏宛如流水般泛着淡淡的月色光泽,听闻外面熙攘之色她温柔地向我问道,“现下不出去吗?”
我转头望向并未打开的纸窗,似是能透过窗看到当下府中人潮涌动,不过一片冠冕堂皇下的虚与委蛇之色罢了,觥筹交错下又有几人是真正为了生辰宴前来呢?
想及此处我便感受到一股倦意涌上心头,只得无声摇了摇头说道,“屈然姐姐,你先出去吧。”
辰时三刻之时我想着生辰宴即将开始,便起身正欲出去,不料门被毫无征兆的推开。
我正欲呵斥哪个下人如此不知礼,却看到一抹火红鲜艳的华服以及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面前笑着走来的少年如诗般清新俊逸,周身的气质却又仿若肆意的野马疏狂不羁。
“阿朝!”
凌青政恣意地笑着快步走至我面前。
“我在外面等你好久了,你怎地这么慢?”
“阿政?”
我看着凌青政虽心中阴霾散淡些许,却疑惑更甚。
“你怎地来了?你不是向来最不喜傅云霆么?”
“本少爷我想来就来,哪有什么理由。”
凌青政微微昂首随意地说道。
“谁在乎今日谁过生辰宴,左右我不过闲来无事来寻你玩儿罢了。”
说着他揽上我的肩膀接着有些愤然说道:“去年那小子竟然敢给你气受,今年我在这,他再敢对你出言不逊我就把他揍得人仰马翻!”
“哪有那般严重,”我不禁无奈的笑了笑道,“去年傅云霆不过仗着生辰,言语间以退为进得了父亲几句便宜罢了。”
“那还不够严重吗?”
凌青政似乎比我愤然得很。
“说得好像他在府中得谁亏待了似的,原本好好的学堂不去,非要和我们做同堂,还美名其曰什么“与兄长坐在同一间学堂能耳濡目染些兄长的过人之处,再者也能离兄长更近些,我听闻后险些将隔夜饭都呕了出来。”
凌青政说着脸庞涌上嫌恶之色。
“我自小就讨厌他像个猫儿似的躲在你身后,后来你们决裂了倒是正好。他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如今也只有你父亲被一叶障目,除了他谁还吃那套。”
“好了阿政,”我见凌青政这副义愤填膺的神色不觉心头泛起一层暖意,“纵然同堂又能如何?我们像从前一样不理他就是了。”
而后随着我们走至外堂门落,远远地看到多半熟悉的面孔,我向来懒得和他们寒暄,索性想携凌青政躲到外堂花园得个清闲。
若不料傅云霆却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
“原兄长在此处,倒教我好找。”
只见他今日身着青丝长衫,与我的淡漠疏离拒人千里之外不同,他的眉目如画和孱弱身形显得整个人愈加温文尔雅,不相熟的人倒真会觉得他像一块清澈纯粹的美玉般。
他说着走至我面前嘴角擒着笑意说道,“我险些还以为,兄长把我的生辰忘却了。”
“傅云霆你别无事生非行吗?”
凌青政见此不满地冲他低声吼道:“今日你生辰别逼我揍你!”
“凌少爷也在?”
傅云霆听罢却并不恼他,嘴角依旧残留着清浅笑意,心平气和的继续说道,“倒是云霆眼拙,并未看清你与兄长共在一处。”
“你…!”
凌青政听罢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加愤怒,正欲说什么的时候被迎宾入席的声音压了下去。
“吉时已到,请诸位入场!”
随着李管家浑厚的嗓音落地,在场的所有人照心不宣地按照权势次序开始排序筹备入场。
“兄长。”
傅云霆转头看向我含笑说道。
“我们该走了。”
说罢无视凌青政径直拉着我的衣袖向前走去,众目睽睽下我又不好发作,只得不着痕迹地用力收回衣袖,回首寻找凌青政之时却看到他已被凌将军寻到与他并立。
作为今日生辰宴的东家,我和傅云霆自然走在最前面,父亲母亲则在内院门落处候着众人。
“兄长的手可好些了么?”
傅云霆在我左侧与我并肩而行,俯首瞥了眼我垂着并未包扎的手淡淡问道。
我庞若未闻地向前徐徐走着并不理会他,他却侧了些许身子在我耳边幽幽地轻声接着说道,“若因此废了,倒也算我今日生辰一大喜事。”
“是么?”
我侧眸轻瞥了傅云霆一眼冷然道。
“你想要的生辰贺礼未免太重了些,只怕予你也无福消受罢。”
很快,众干人等与我们一齐走进了内院里侧开始入席而坐。
“云霆,”父亲原与母亲身形并立,见到我们为首入内院后走至傅云霆面前欣慰的笑着说道,“生辰快乐,想不想提早看看父亲给你筹备的贺礼?”
“多谢父亲,”傅云霆仰头露出温良无害的笑容,“父亲能陪我过生辰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我冷眼看着身旁他们这副父慈子孝的戏码,只觉得自己像个看戏的局外人,无甚感触却又觉得虚假的令人想要发笑。
“云朝,”母亲见状自然有些不悦却碍于众目下没有对父亲发作,走至我面前抚上我的肩笑着说道,“听闻你今日卯时便起身,本正值休沐实是辛苦了,太后这几日正差人念叨着你呢,都好多日不去慈宁宫了,午后母亲带你入宫好不好?”
“夫人,”父亲听罢不禁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今日是云霆生辰,如此怕是不妥罢?”
“怎么?”
母亲今日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道,“何时太后传召也要经过你允许了?”
“父亲,”傅云霆却在此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父亲不由得俯首向他望去,见状他仰着头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云霆还并未入过宫,今日难得生辰可否携云霆一起…”
父亲似乎最吃他这一套,眸底涌上心疼的神色顷刻朗声道,“好,云霆想去父亲带你去就是了。”
母亲正欲与父亲说些什么,我不愿见他们争吵便径直对母亲说道:“母亲,今日他生辰想去便去罢。“
说着我侧首垂眸看向傅云霆唇角弯了弯。
“刚好,也该教太后见见傅家的庶子。”
“云朝!”
父亲平日向来对外称傅云霆是给母亲过继来的嫡次子,最听不得旁人把庶出二字与傅云霆相连。
如今听着我口中的“庶子”二字已然有些发作,我却视若无睹般不以为然。
“兄长说的是。”
傅云霆依旧并无恼意,反倒俯首浅笑着应道。
“云霆定然谨记身份,在宫内谨守宫规,还望兄长今日多指教些,此行要多谢兄长了。”
“你我二人何必言谢。”
我随口回应着,内心却愈发疑惑琢磨不透傅云霆来。
“入席罢。”
我与傅云霆共同席坐在主位上后,今日的生辰宴自此开始。
献礼环节最是无趣。
众人觥筹交错间或恭喜或谄媚,总归送的价值连城种种都醉翁之意不在酒,让我想不通的是纵然傅云霆同我一般这种事早就了然于心,却还能看似珍重感谢地收下那些种种。
正当我看着傅云霆侧颜想这些想的出神的时候,他放下杯盏转头眸光与我对了个正着。
他的脸庞依旧挂着温润得体的笑容浅笑道。
“兄长,这些礼物里我最中意你。”
我听罢有些无厘头正欲追问,他却顷刻接着说道,“送我的孤本,如此千金难求的孤本,也只有兄长才能拿到罢?多谢。”
我听罢不置可否未曾言语看向别处。
傅云霆似乎轻笑了一声,后倒也并未再来与我自讨没趣。
祝寿仪式推杯换盏间很快便轮到了我。
我本想随意说些生辰言语,傅云霆却坐直了身子面向我正色举盏道,“兄长作诗赋词声名远扬,不知云霆今日是否有幸能得兄长赋诗作词一首?”
霎时间院落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使我有些莫名的烦躁。
傅云霆,你原是在此处等着我。
好在我的确如同他说的极擅作诗赋词,并不惧因此坏了我的声名。
“好啊。”
我提起杯盏面无惧色地看着他冷声应道,傅云霆却含笑拿起酒尊于我杯盏中添梅酒至刚好。
“暑夏寒食景暄妍,花映碧罗天。”
说罢我侧首巡视一番接着道,“参乐齐奏安,丰颊拥芳恬。”
说着我转头有些玩味地看向傅云霆半晌,终把眸光停留在他青丝上刚掉落不久的花枝,抬起另一只手将它拾起。
如他平日那般似笑非笑戏谑道,“逢诞日,揖真仙,托炉烟。朱颜长似,恰如花枝,岁岁年年。”
满场鸦雀无声。
后不知是谁先失神地大声说了句“好词!”,随后满座皆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和一片赞叹“好词、果真是好词啊!”“傅家真是兄友弟恭实乃大楚家风楷模!”中此事逐渐落幕。
我却没有如预料般看到傅云霆因崩坏而漏出缝隙的神色,反倒似失神般定定地看着我,朱唇微张仿若失了言语。
我见他这般也算他落了下风罢。
故而心绪忽地好得很,把左手半举着的梅子酒喝掉,有几滴残液从嘴角滑落我也无甚在意,继而有些恶劣地说道,“怎如今…”
傅云霆依旧是那副神色,竟莫名抬手抚去我嘴角滴落的酒液,嘴角被微凉的指腹蹭过有种触手升温般怪异的触感,不由得有些恼怒。
“…你!”
“兄长为我提的词,我很喜欢。”
须臾间傅云霆再次恢复成那般温润的模样,仿若刚刚怪异的举动从未发生过一样接着神色自若地道,“多谢兄长了。”
祝寿落入尾声后,歌舞徽乐渐起,一道道精致考究的菜品如行云般放置桌台如同一幅奢靡瑰丽的画卷般呈现,看到愈多的蟹膳我却不禁轻皱了皱眉。
“我记得这道清蒸蟹羹兄长向来喜爱,”傅云霆拿起桌侧的玉碗,俯首盛着蟹羹不徐不疾道,“此时正是蟹螯盛季,故而我叫膳房多备了些。”
说着拿起玉匙放置盛了半满的碗中放置我面前,温然笑着,“望兄长笑纳。”
我倒愈发不知晓傅云霆何意了。
今日明明是他的生辰宴,席间却以蟹膳为主。
他自小食虾蟹便会起极重的瘾疹,六岁那年不过食了半道虾蟹羹便几近命若悬丝。
那年…我在塌前守了他整夜。
那时候我倒是心系他的安危彻夜难眠。
如今…罢了,他不过是想在父亲面前显得宽宏而已。
傅云霆早就不是那个傅云霆了。
我再一次告诫自己。
“还有这道清蟹酿橙。”
傅云霆见我未动,说着拿起玉筷夹起些许蟹肉放至我碟中道,“味道也应是极好的。”
傅云霆,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么?”
我想着有些忍无可忍不禁端坐着冷然为难道,“不若你替我尝尝?”
傅云霆在我面前持着玉筷欲收回的手和身形霎时一顿,顷刻却面色如常地笑道,“好。”
说罢,傅云霆竟真夹起面前雪白的蟹肉张口欲放至嘴中。
“你疯了…!”
我见状心头不禁有些失色,顿时即刻夺过他手中的玉筷扔至地面,那价值连城的玉筷落地顷刻碎成两半,咬牙低声说道。
“我还以为兄长都忘了。”
傅云霆见状却依旧不恼,反倒莞尔笑着淡淡说道,“不过这套玉筷是上月李尚书送来的手信,兄长如今把它弄碎了可要记得赔我。”
“云霆,”父亲的声音见状从不远处传来,“你们二人在胡闹些什么?”
“无事,”傅云霆转头看向父亲面色如常道,“不过是刚刚筷上落了只虫豸,兄长怕不干净罢了。”
繁琐的宴席在巳时二刻终是接近尾声,众人起身逐渐离席。
我起身正欲寻凌青政,傅云霆的声音却在我身后不适时的响起。
“兄长是去送凌少爷么?“
“与你无关。”
我并未回首,驻足冷声说罢便向前快步与他愈行愈远。
“阿政!”
我看到凌青政鲜衣怒马的华服背影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却只见他身旁魁梧的男子回过身形。
我只得在他面前驻足行礼道,“原是凌世叔,云朝失礼了。”
“无事,都是自家人。”
凌怀远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眉宇之间充斥着坚毅的霸气豪爽。
俯首看向我爽朗地笑道,“你是不是寻阿政呢,”说罢转头看向还在庞若未闻向前走的凌青政喝道,“政儿!没听到云朝唤你吗?”
凌青政这才驻足停下,有些不情愿地回过身来。
“站那做什么?”
凌怀远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摆道,“还不过来。”
凌青政见状蹙眉并未言语,大步流星地走至我面前说道,“方才太吵了,没听到。”
凌怀远正欲说他些什么,我见状连忙先开口对他说道,“凌世叔,我与阿政有话要说,您可否稍候片刻?”
“好,”凌怀远见此爽朗地点头应着,“那我先走了。”
凌怀远走后,我与凌青政陷入短暂的沉默。
“阿政,”我见凌青政侧首不愿看我不得不打破这份沉默,“你怎么了?”
“我?”凌青政说着转过头来与我相视反问道,“我能怎么?”说着他看似坦然的直面我的眼眸,我却看出他眸中些许怒气的微光。
“到底怎么了?”我不禁向他走进一步蹙眉轻声问道。
“我…!”凌青政的语气有些怒意却欲言又止,看着我疑惑的神色终道,“罢了,左右我今日就不该来。”
“为何?”
我疑惑更甚。
“我从前怎么不知傅大才子作词这么酸,”凌青政终是忍不住抱臂微微昂首阴阳怪气地嘲讽着,“今日这词酸得倒像是给女子定情写的。”
我听罢一时讶然,竟是因为这个?
随后又不觉有些好笑道,“好了阿政,左右不过随口作的东西本就不值钱,待到九月我给你作一首更好的如何?”
“谁稀罕你的酸诗了!”
凌青政听罢却好似炸毛的猫儿般冲我说道,“什么花枝又年年的,我一点都不稀罕!”
说罢不再理会我转身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只留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风中凌乱。
我站在原处愈加疑惑。
我不懂为何今日随口作的诗词为何让凌青政有如此怒意,是因未曾给他作过词么?
可…可又不是我从前不愿为他作,他不是向来笔墨不通说最不喜这些文邹邹的东西来着?
“兄长,”傅云霆不知何时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与我并肩而立,“凌少爷已经走远了。”
我此刻正心烦意乱不愿理他,他却自顾自地解释道,“父亲唤我来寻你一同送宾。”
“知道了。”
我说罢未曾多看他一眼便转身向内走去。
“兄长好似和凌少爷吵架了?”傅云霆与我同行平淡的问道,像是知晓我不会回应般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继而轻飘飘地继续说道,“可真是罕见呢。”
送宾结束后,我们一行人立于府外已然未时一刻。
入宫的车轿上。
我们四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很快便到了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