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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母亲

大年初七,谢晞母亲的祭日。初八是谢晞的生日,但她一般不过。谢晞习惯在初七这天买一个蛋糕吃,但她不喜欢别人提及任何与母亲、死亡相关的事情。她的表现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

两人恋爱后,蛋糕通常由薛泉负责买。这一次也是一样。晚上他还特意学做了谢晞的家乡菜,并按照她的口味改了菜谱。

谢晞回家比往常要晚了一点。薛泉看了看手机,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太好笑,毕竟谢晞回家时间本来就不算固定。

谢晞显然很喜欢今天的菜。薛泉能够感受到那股笼罩着她的郁气消散了一点。

“是不是很难做?”她侧头问,“那么小的地方,不出名的特色菜……”

薛泉笑道:“相信我的实力好吧。你上次带我去的中餐厅,我后来又联系上了它的厨师要来了菜谱。你现在可以随意点菜,什么都行,我肯定都会做。”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谢晞忍不住笑,她捏了捏薛泉的手,却发现他手上的创口贴。是他今天切菜时不小心受的伤。

谢晞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伤口。她的力道再轻不过,几乎等同于一片羽毛落地,薛泉却感觉被她抚摸的伤痕隐隐作痛,他既不想挣开谢晞的手,又不想把自己的笨拙暴露在她的面前。

很奇怪,薛泉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享受被谢晞心疼的感觉,平日里拐弯抹角、千方百计地装可怜,当初摔断腿时,他隔三差五地撒娇卖惨,但真出了点和谢晞有关的事,他却不想让谢晞知道。他希望在这段关系里,谢晞永远是自由的、自我的,她的感情和想法不会被任何付出和风险所绑架。他想为她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

这是谢晞的想法,那么也就会是薛泉的想法。更何况,做饭是他应该为谢晞做的事情,在这方面示弱显得他不称职。

“我之前没怎么切过豆腐,不小心弄伤的。”薛泉手指无意识地颤了颤,解释道,“你喜欢今天的菜就好,我有经验后就不会有事了。”

谢晞摇摇头,“我只是倏然想起来,我似乎从未认真地问过你,你是否真的喜欢做这些事情。好像自从我们交往,一直都是你在迁就我,我的口味、习惯、爱好和工作。”

她的目光落在薛泉的脸上,薛泉能感受到一种近乎慈悲的注视,温柔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消这一个眼神,薛泉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辩解道:“这些都是我乐意去做的。”

谢晞:“没有人会天生喜欢做这些琐事。”

“没有人会天生喜欢买菜做饭洗碗扔垃圾。”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眼神仍然凝在薛泉的脸上,薛泉却感觉,谢晞在看一些不存在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东西。她在等待永远不会再给出答案的人回答。

如果把这种感觉告诉谢晞,她一定会笑着说,那是睫状体没有调好焦,薛泉想。和以往不同,这一次薛泉可以轻松地为谢晞的行为找到答案。他有些不忍,因为回忆未必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却又隐隐期待着谢晞接下来的话。

但谢晞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吃完饭就像往常一样,回了书房。

薛泉洗了点草莓送过去。他发现谢晞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画画。他知道谢晞小时候学了几年素描,后来学业繁忙就不再学了。把水果放在桌上,他不经意间瞥过她的画板。

“画的是我妈妈。”谢晞指了指夹在画板左上角的照片,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薛泉先坐下来。

她准备画半身像。目前只是打了形,上了粗浅的明暗,还没有细化。

薛泉正要夸她画得多好,谢晞笑了笑,“我知道你又要夸我了,纯纯的业余水平,而且刚刚才开始画。”

“我似乎没有跟你说过我母亲的事,”她继续说道,“或者说,没有提过太多。”

薛泉点了点头。

“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似乎永远也无法认识她。”谢晞想了想说,“真正的认识从她死后开始。”

薛泉循着她的视线,看向画板左上角的照片。那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女人。薛泉能从她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影子,或许是眼神。

谢晞说:“大概是因为,拥有的时候天真地理所应当,每天总是被很多其他事情占据了所有的想法,而不去有意地记下曾经的痕迹。等到被某种不可抗力切断了所有联系,就会开始惶恐。”

“我怕我会忘记一些只有我们俩记得的事。”她轻轻笑了笑,“我想让全世界的人帮我记住我的母亲。”

薛泉忍不住倾身,紧紧挨着谢晞的肩膀,小声念她的名字。他感觉谢晞很难过。

谢晞没有看他,平静地说:“死亡能改变一切。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曾经那么看重的东西,成绩、他人的评价、和妈妈争吵时不肯服软的奇异的自尊心,都变得那么轻、那么轻。人活下去是需要稳定的、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精神锚点的,当这本该严丝合缝地嵌入你的核心的东西变得摇摇欲坠,又倏地失去重力的束缚,咕嘟咕嘟地飘来飘去,你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了。”

“我其实一直感到羞愧。”谢晞的目光停留在那角照片上,“当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对衰弱和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甚至不敢面对妈妈。那一瞬间里她似乎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女儿,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活着的人,第一次感知死亡。”

“很夸张吧?”她侧过头看着薛泉,“我一直是一个胆小鬼。哪怕是妈妈生病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这么自私自利。”

薛泉说:“你只是很坦诚。”

谢晞笑了笑,继续说:“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起初尝试着去看书,但心思完全不在上面。母亲的离开好像是一阵漫长的嗡鸣,我停留在某个不知名的瞬间里,或许是前往医院的那个晚上我踩碎了路面冰粒的喀喇声,或许是站在墓碑前的那个白天我一抬头,碰巧望见一只飞鸟掠过。我说不清。”

“那段时间疫情外溢,老师提前发了我很多资料,还特意都给我打印出来,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说网课都是有回放的,有什么问题我直接去问她们就好。化学老师单独跟我聊了好久好久……”

“她跟我说了很多,最后问我,最后这一学期要不要住她家,她来照顾我。”谢晞笑了笑,“我感觉说这话的时候她比我还紧张。”

薛泉想起同学聚会上谢晞的那位化学老师。他感谢每一位对谢晞释放过善意的人。

谢晞继续说:“那段时间在家里,我几乎没日没夜地写东西,我和母亲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原来相处十八年,我记得那么少。我就好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起床上学回家睡觉,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体验。母亲生病后,我自以为自己长大了,其他同学都只是在学习,我却在医院学校和家里来回奔波。”

“但仔细想想,那只是母亲一个人的战争,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写作业。”她说,“我能抓住很多很多碎片,却无法将它们准确地按时间顺序串起来。我怕我会忘记。这些记忆没有再生长、再延伸的机会了。我一定要记住。”

谢晞拉开了一个抽屉。薛泉顺着她的动作看去。

这张书桌下的抽屉,他每天都会擦一遍,却从未打开过。谢晞不喜欢被入侵的感觉,薛泉对她的一切渴望与探索,都建立在谢晞同意的基础上。

和薛泉想象的不同,这里面不是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工作相关的文件表格档案用品,而是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厚厚一叠的、边边角角开始泛黄的白纸,两个靠在一起、闭着眼睛甜滋滋地睡觉的小猪玩偶,盖子上插了不少针的针线盒,一部手机,钥匙,手链……

薛泉简单地瞥了一眼,还来不及厘清自己眼熟的原因,就见谢晞拿出了那一叠纸后,又把抽屉关上了。

“这是我当初写的。”她解释道,“我一开始按照时间写下我能记住的所有的东西,后来就按照场景,再后来想起什么就写什么。高考结束后我做了pdf版,买了个u盘存着,又在各种网盘云盘备份了无数次。”

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从新石器时代进化到二十一世纪了。”

薛泉也跟着笑了笑,谢晞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笑出声,“又不是什么多沉重的事情,放轻松点。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不是一个多么禁忌的话题。对我来说。母亲给我的是爱、包容和勇气,回忆这些的时候应该是快乐的。”

谢晞随意地翻着这一叠纸,却没有看这些纸上的具体内容。她低着头,眼睫遮住了她眼睛里的神采,“其实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再看过我写了什么。我现在依旧在写,可能内容多有重复冗余吧。”

她看了眼薛泉,却又仿佛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目光。“我想要说什么呢……”谢晞倏然止声。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或许是我希望多一个人记住她。她叫谢舒兰,她坚韧、聪慧、勇敢、一往无前,她从贫苦而重男的农村家庭走出来,从破碎而糟糕的婚姻家庭走出来,她做过导游、开过棋牌室,也干过最苦最累的活,她没有一刻放弃过她的女儿,直到死去。对她的女儿来说,她是最好的母亲。”

“我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母亲当初没有结婚,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她很聪明、又很漂亮,既开朗又大方,身边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我有时候甚至想她再自私一点再狠心一点,把我打掉,把我丢给我父亲,或者其他什么,什么都好。她生我的时候孕期反应很大,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住院卧床,没有人期待一个女儿的降生,除了妈妈。她说生孩子很痛,但是一看到我睡在旁边,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当初有没有人问过她,她知道这样做需要承担什么吗?这种想法来得太多太重,我又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脱罪,比如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比如母职惩罚和社会结构,甓社的气候对她的影响或许都比我对她的大……如果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某种罪过和愧疚,要对别人的失败负责,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有些辛苦?”

“我无法概括我母亲的一生,事实上我一直感到遗憾和悔恨的是,在母亲生前,我没有询问她的过去。我对我的母亲,似乎从不好奇。”

谢晞说:“但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是我确确实实知道又抓住的呢。”

薛泉正打算说什么,谢晞打断了他,“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她顿了顿,添了句,“抱歉。”

会有人忍心离开这个时候的谢晞吗?薛泉望着她,又在两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离开了书房。他无法忍受谢晞恳求的目光,这近乎是他的罪过。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在门口,似乎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薛泉下意识地数着房门上的纹路,一边想,现在谢晞在想什么呢。

晚上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神不宁。

他知道有些事情只能一个人走出来,他知道母亲对谢晞的意义,但他忍不住想,他能为谢晞做些什么呢?他从来不吝惜于自己对谢晞的付出,也从来不吝啬于自己的誓言和承诺,他想要照顾谢晞,想要永永远远地站在她的身边。他会成为谢晞的爱人、家人、朋友,他是可信任的、他是可依赖的。

他几乎以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直到谢晞说,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她还说抱歉。她为什么要为这些事向他道歉?这声道歉几乎能够否定薛泉做过的一切。

薛泉当然知道谢晞需要时间来平复她的情绪,他知道谢晞对个人空间的敏感和坚持,他知道……但为什么呢?他想,至少他来陪着谢晞,让谢晞知道,有人会因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直到半夜,薛泉听到房间门打开的声音,随后是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他忍不住转过身,对上谢晞有些惊讶的眼神。

“你明天不去医院?”薛泉问。

谢晞轻声说:“嗯,毕竟还在放假。”

“谢晞,我……”薛泉凑近了一点,手摸索着搭上谢晞的手。

“怎么了?”

薛泉几乎要被她无辜的腔调惹恼。

“我,”他抿了抿唇,“我只是想说,我爱你。”

谢晞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