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傅良玉一脸呆滞，罗杰幸灾乐祸一笑。
就在他打算继续嘲讽时，一个矮小劲瘦的海盗急急从船尾向他奔来。
他神色惊恐，边跑边大喊道：“罗杰！罗杰！不好了！我们的船……我们的船密封舱被凿穿了！”
罗杰脸色剧变。
他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什么情况？你再说一遍？”
那海盗焦急道：“密封舱！密封舱多处破损！舱底进水严重！船长，我们怎么办？”
罗杰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咬牙继续问：“那三条鱼呢？”
“跑了！全跑了！”海盗哭丧着脸。
罗杰额角青筋爆起，脸顿时黑如锅底。
一瞬间，所有细节都在他脑中串联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这群人鱼打的什么主意！
原来幻境和幽灵船都是障眼法！
他们的目的是救出被关在舱底的那三条人鱼，顺带毁了“愤怒者”号！
这个时代的船海航主要依靠风帆动力。
拿“愤怒者”号来说，它全长二十多米，一共有左、中、右三张主帆。船头较一般同体积的船更为尖锐，方便其破开风浪，减少水面阻力。
因此，它的优势是航行速度快，神出鬼没，非常适合突袭和追击。
然而，这个优点同时也是致命的缺点——因速度过快导致船体不稳，如果遇到风浪过大或猛烈撞击时，非常容易导致侧翻，对舵手的掌舵能力要求极高。
这群人鱼先用幽灵船撞击他们制造恐慌，再趁乱破坏密封仓。
这样，即使“愤怒者”号不被撞翻，也会在后续的全帆航行中舱底进水！
他们赶路的速度越快，“愤怒者”号的生命倒计时也就越短！
“通知所有人，弃船，上舢板！”罗杰咬牙切齿道。
*
什么？
船要沉了？
傅良玉被这戏剧化的变故吓呆了。
他觉得自己搞不好是有点晦气在身上的，好像只要是他待过的船，就没有不被他干废的。
连海盗船都不能幸免。
听闻噩耗的罗杰双眼猩红，下达完命令后，他看向傅良玉，抽出腰间的弯刀，往他身上一劈——
傅良玉大惊失色——
冤有头债有主！
你们密封舱又不是我凿的！拿我泄愤干嘛！
刀芒闪过，他吓得双眼紧闭。
但没想到，罗杰竟然将绑着他的绳子砍断了。
他身上一松，双腿一软，顺着桅杆直直滑倒在地上。
久缚的身体猛然间血脉畅通，他顿觉浑身酸软麻痛，像有无数根针在身上乱扎，把他成了筛子。
罗杰收了刀，侧脸在灯光的映照下，冷酷非常。
“跟上。从现在开始，我没空照顾您的死活。自求多福吧，殿下。”
说罢，扭头大踏步往船尾走去。
傅良玉见他几步一蹿就要消失在眼前，也不顾上浑身的麻痛，咬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船快沉了，他不想跟这沉船一起陪葬。若想活命，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罗杰。
即使他对他恨之入骨，他也是这船上唯一真心希望他能活下来的人。
当他们到达船尾时，奥尼尔正在安排众海盗的位置。
其他人基本已经陆续到齐，正忙着装载舢板，准备食物、武器等必备品。
海面上此刻泊着六艘舢板，呈金字塔状排布。
金字塔顶尖的舢板上已经坐了四个海盗，其中有个手握望远镜，正凑在船尾的灯光下看着一张类似地图一样的羊皮纸。
腰部的两艘舢板则各放了一口箱子，箱子还没盖上，隐约能看见左边的船上放着食物和水囊，右边的船上则基本是金币、珠宝等财产。
奥尼尔看到罗杰，“罗杰，中间两条舢板，你左我右，我们现在只剩22个人，我们俩的船上三个，其他船各安排四个，刚好合适，你没意见……”
然后，他止住了话头，因为他看到了一瘸一拐跟过来的傅良玉。
见他一看到自己脸色就立刻阴森下来，傅良玉悄悄往罗杰身后躲了躲。
“罗杰，你这是什么意思？”
奥尼尔掏出匕首，用衣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像在擦一件稀世珍宝。
“如你所见，带他走而已。”
罗杰示意傅良玉先登船。
然而，傅良玉刚迈出一只脚，那匕首便精准地横亘在他白皙的脖子上，压出一条浅浅的血线。
傅良玉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紧张地盯着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生怕他手一抖自己就凉了。
“这里可没有他的位置。罗杰，你还是让他做个安静的死人比较好。”奥尼尔咧嘴。
“如果我一定要他活着呢？”罗杰上前一步，隔开奥尼尔的手腕。
他垂着眼睑，抬眼看奥尼尔，表情阴沉。
奥尼尔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两人便这么默不作声地安静对峙。
但是个人都能感受到此刻两人周身火花飞溅。
处在漩涡中心的傅良玉更是如坐针毡。
这场争端因他而起。
若是罗杰选择妥协，明年的今天大概就是他的祭日了。
他紧张地观察着两人，小心地咽了咽口水，还没干透的后背再次被冷汗打湿。
其余的海盗也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
他们是逃命去的，即便有着还算丰富的经验，也不敢确信自己就一定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出路。现在还要带着个柔弱的废物算怎么回事？
他只会在路上给他们拖后腿。
傅良玉也十分心虚。
他知道他们都不想带着他。
如果不是罗杰执意保他，海盗们怕不是会一拥而上将他撕烂。
然而这种时候，他一点都不想放弃求生的希望，只能龟缩，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海盗们都已经上了舢板，只剩他们三人，依旧在逐渐下沉的“愤怒者”号上僵持。
傅良玉明显感觉到沉船速度在加快，他仿佛能听见“愤怒者”号进水的声音，那哗啦啦的水流声汹涌地拍击着他的神经。
他的心跳频率逐渐上升，就要和这声音齐平。
就在这时，有人犹豫着出声提醒：“罗杰、奥尼尔，我们的目标离这二十海里，再不出发恐怕无法在太阳升起前赶到那里了。”
是那个之前一直低头看地图的海盗。
他看起来地位颇高，他一开口，海盗们纷纷附和，“是啊，‘愤怒者’已经开始倾斜了，船如果沉了，我们都无法逃出沉船漩涡。”
两人又僵持片刻，奥尼尔终于妥协了。
他开口道，“既然你坚持带上这个累赘，那么，我有几个条件。第一，队形换成五芒星，我在中间，你们垫后。”
“可以。”
“第二，所有的财宝和食物都放在我的船上。”
“可以。”罗杰毫不犹豫。
有机灵的海盗听后立刻帮着挪动箱子。
“第三，把戒指交给我。”奥尼尔朝罗杰伸手，抬眼看他。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傅良玉惊出一头冷汗，暗叫糟糕。
奥尼尔一看就是个坏批，明摆着觊觎这枚戒指。罗杰态度这么异常，恐怕他早咂摸出一些事情了。这戒指一旦到了他手上，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傅良玉紧张地去看罗杰，只见他面无表情，看不透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他悄悄往他身后挪了挪，有意无意地看着奥尼尔手上的匕首，生怕他一个手滑，那匕首下一秒就在自己身上开个洞。
然而，片刻后，傅良玉听见罗杰说，“好，我答应。”
*
大概是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从庆祝胜利到弃船逃亡，这中间巨大的落差让海盗们集体情绪低落，他们一改之前的喧哗吵闹，默不作声。
整个船队沉默地在黢黑的海面上行进，气氛无比压抑，只能听到哗啦啦的划水声。
傅良玉也拿着一只船桨，像模像样地努力划动。
这是他今天刚学会的。
在此之前，别说划船，就是普通力气活他都没干过。
这具身体因为躺太久，本来就不怎么强健，再加上他白天连续被毒打，又划了起码两个小时的船，现在力气被透支得厉害，他觉得他快要到极限了。
但是他不敢停。
这群海盗本来就嫌弃他拖累了他们赶路的进度，若他再表现得像个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他们绝对会把他往海里一扔了事。
况且，跟另两个海盗正在做的事比起来，他觉得划船算一个很好的差事了。
他悄悄地瞥了一眼他和罗杰对面坐着的两个海盗，只见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面，一人拿弯刀，一人拿鱼叉，一路不停地在水里划拨戳刺。
傅良玉朝那被武器划开的海面看去，此刻海面黑沉沉的，只有在鲸脂灯的照耀下才泛着粼粼的光。
深夜的大海如此可怕，哪怕只这么简单地望上一眼，他都吓得心跳加剧，几近窒息。
而海盗们如临大敌的表现更让他觉得平静的海面下是不是潜伏着什么恐怖的巨兽，就等着他们一个不注意，窜出海面一口把他们吞了。
他大略知道，他们是在防人鱼。
他甚至也分到了一副专门用来对付人鱼的蜡制耳塞。
那耳塞的隔音效果还挺好，戴上之后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他将它们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但是，人鱼到底是什么东西？
傅良玉心底发毛。
今晚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在太过诡异，他很想找罗杰一问究竟。
比如，突然出现的幻境是怎么回事？
他们所说的人鱼是自己所熟知的样子吗？
还有堪特的疫病……
太多疑问萦绕在他心中，然而，他刚想张嘴，就看到罗杰从上船开始就没有松开过的眉头。
好吧。
这人连头发丝都在表达着别惹他，他很生气。
自知是罪魁祸首的傅良玉只好埋头干活，少说少错。
随着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海面的温度也在不断下降。
淡白色的月亮垂坠在海平线上方，而太阳还没有要升起的迹象。
众人的疲惫感达到了巅峰。
傅良玉疲累感更甚。
他的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只知道机械地划动。
内袍干了大半，不过依旧有些阴湿。海风一吹，他仿佛被塞进了冰柜里，冻到嘴唇发白。
海面泛起海风，带出了翻滚的波浪。浪花以一种富有韵律感的节奏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发出的声音极其催眠。
他眼皮逐渐沉重，视线也模糊起来。
他好困……
就在这时，罗杰却一反常态直起身子。
他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警醒地直盯前方。
“……怎么了？”他的动静太大，惊醒了傅良玉。
傅良玉也跟着紧张起来，瞌睡醒了大半。
“……起雾了。”罗杰缓缓答。
“起雾？”
他顺着罗杰注视的方向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海面的可见度又降低了。
原本清晰的视野迅速缩小，现在只能勉强看清领航的舢板。
昨晚拿着地图研究的那人似乎是领航员，这突如其来的雾似乎也引起了他的警觉。
只见他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便朝着身后的众人喊到：“前方发现不明物！在我们的必经航线上！似乎是个人！”
犹豫片刻，他又补充道，“看衣服，好像是我们的人。”
罗杰听后，眯眼思考片刻，下令道：“全员警戒，靠近看看！”
靠得近了，他们便基本能确定那确实是个人。
是个死人。
更准确地说，残缺的死人。
那人背朝上趴伏在海面上，衣衫破烂，只能隐约看出是海员里很常见的衬衫和马甲。
他壮硕的躯干上只剩下半爿头颅，双腿从腿根处齐齐被撕裂，全身都遍布着被利齿撕咬的痕迹。
他不知是何时死去的，身体大部分血液几近流尽，只有少量血液随着海水从他躯干的伤口中逸出，缓慢扩散在海中，与海风腥咸的气息混在一起，形成了令人作呕的怪味。
很明显，是一个身体尚未被海兽分食殆尽的可怜人。
海盗们用鱼叉将这人翻过来，立刻认出了那张残缺的脸。
“鲍勃！天呐！是鲍勃！”众人惊呼出声。
yue——
看清尸体的一瞬间，傅良玉终于忍不住趴在船板上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