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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陈之屿攻读的是心脏外科。

医科大学本身就不轻松,何况在医学界,心脏外科是学医者公认的行业高峰。

在医学博士最后这两年,陈之屿要同时兼顾着自己的学业和在医院里的实习工作,忙碌的程度可想而知。

近两年的寒假,他原本都是计划好要回吴城,但每次都被临时遇到重大的手术项目打乱。

最后,他只能从医院实习的安排中,牺牲轮休的时间,东拼西凑出三五天,在夏天,回到吴城看看父母,每次也都是来去匆匆。

吴城没有自己的机场,陈之屿所读的医科大学又在内陆城市。

每年飞回来,中间还得辗转一回,落地在相邻的浦城,再坐高铁或家里人来接。

今年也不例外。

他从浦城机场的行李带取下自己行李箱,走向机场大厅,从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里摸出手机。

打开微信,正要把自己具体的出站口发给堂姐陈煦,可看一眼时间,她这会应该在开车,便又作罢。

正准备揿灭手机屏幕,一通电话进来。手机屏幕显示,对方被他备注为——小毛桃。

陈之屿翘了翘唇角,接通,听筒那头传来楚门的声音——

“你在T2航站楼吗?具体是哪个到达口?”

“笨死了,和去年一样,还是T2一楼那个出口。”

陈之屿的口吻是漫不经心的,但他本来的声音确实金石相击的清正质感。

楚门坐在母亲的车里,一瞬,握紧了自己的手机,一截呼吸随即滞缓了半秒。

梳理好情绪,楚门答:“去年你回来的时候,又不是妈妈和我来接你的,我怎么会知道出口?”

“忘了,忘了,上一年是我爸来接的我。”陈之屿笑出声,转而问:“你今天怎么和你妈一块来了?”

“因为...因为...放暑假了。在家呆着也很无聊,我就来了...”

陈之屿身后是各种吵杂人声,拖沓的脚步声,以及航班播报声。

他没有听出电话那头楚门的温吞语调,“那你们现在在哪?”

“妈妈已经开进停车场在停车了,我们马上就——”

余话还悬在楚门的舌尖,她突然听到陈之屿那头有一身尖锐的呼叫声,楚门愣一下,正想问怎么了。

陈之屿一改方才的戏谑口吻,情绪是楚门前所未闻的肃沉,“机场这边好像有人晕倒。”

等楚门反应回来,通话已经被挂断。

-

“有医生吗?有人晕倒了?”

机场大厅的等候区,一道慌乱的女声在求助。

陈之屿一扭头,五米外,人群像煮沸后汩汩涌动的热粥。

他疾步跑过去,一把拨开人群,冲向等候区的那排座位前。

一个男人直直倒在地上,头顶抵在铁质的椅脚上。约摸五十多岁的样子,黑西装,黑皮鞋,从头到脚商务打扮,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陈之屿立刻跪在男人身旁,第一反应便是去摸男人的手腕右侧,但能感觉到的脉搏已经极为微弱。

再撑开男人的眼皮,检查瞳孔,瞳距涣散。

他回头,朝身后的人群大喊,“往后退!往后退!”

围观的人群面色惊惶,往后退了几步,喁喁私语。

陈之屿重新回过头,注意到倒地的男人脸色开始发绀,他再次俯身,侧耳趴到男人胸口。

这会,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心跳声。

陈之屿迅速将双手上下交扣,按在男人心脏位置,立刻开始做心肺复苏术。

“患者之前有什么心脏方面的疾病?”

陈之屿手下动作不停,目光也完全落在倒地男人的脸上,但话是在问方才呼救的女人。

但那女人站在一旁惊惶未定,手脚发颤。

“我...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他的。他就刚刚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突然...突然就倒地上了。”

陈之屿紧锁眉心,干脆给出指令,“快打电话叫急救!”

女人连手机也握不住了,哪里还记得急救电话。

“急救号码...急救号码是——?”

陈之屿:“120!”

语音刚落,一道清瘦的身影冲进了人群。陈之屿根本无暇去看来的是谁,听到是陈煦的声音后,他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患者倒地多久了?”一边问,陈煦一边跪到倒地男人的另一侧。

“大概三分半了。”

“你继续做CPR*,不要停,我带了AED*。”

“好。”

陈煦是吴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心脏外科的主任级医生,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她常年在自己的车里备着一台AED。

几分钟前,在停车场里,听到楚门说机场有人晕倒。出于经年的职业嗅觉,她果断带上了AED 。

陈煦解开倒地男人的西装和衬衫,将AED的电击片贴到男人右胸上部和左胸左乳-头外侧。

在按下电击钮的同时,她神色冷静,有条不紊地给出指令。

“停止CPR,进行除颤!”

陈之屿立即将双手抬离男人胸口。

此刻,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AED的显示板上,数据显示患者并未恢复有效的灌注心率*。

陈煦:“继续CPR。”

陈之屿:“好。”

这时,陈煦抬头看一眼几步外的楚门,“桃桃,你拨120!”

“我...在打,我在打了。”女人对电话那头结结巴巴,“有人晕倒了,已经有人进行急救了......”

楚门见状,两步上前,伸手从她手中抽走手机,拿到自己耳边。

“这里是浦城机场,T2航站楼1楼出口的候机大厅。有一个男人突然晕倒,我妈妈和我...我舅舅正在给他做CPR。”

“对,他们都是医生。晕倒的人现在还没有任何反应。”

“好的。请快一点。”

简明扼要说了所有的重要信息,楚门将手机还给女人,又把她带到一边,以防干扰到陈煦和陈之屿。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男人丝毫没有反应,四下的议论声仍旧不停。

可此刻,这些声响在楚门耳畔渐次低下去,只变成电视机屏幕上不断闪烁,但毫无意义的白点。

唯一清晰的,只有几步外,陈煦和陈之屿配合急救的声音。

——“CPR!”

——“收到。”

——“除颤!”

——“收到。”

因为陈煦的职业,楚门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急救知识远比同龄人丰富,而平日在学校,也会定期参加急救的培训。

可当真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尸体,与自己只有半步之遥.......

楚门受到的震撼,不可谓不小。

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由就紧紧攥起来。

而那一边的陈煦和陈之屿,动作有条不紊,但神色却是如出一辙的肃沉寂峻。

尤其是陈之屿,他的双唇紧抿着,原本就轮廓深邃的眉眼,因为蹙在一起,显得比平日锋利了几分。

浦城今日将近40度,即便机场有冷气,楚门只是站着,什么也不做,也觉得身上燥热。

更别说陈之屿,因为CPR需要持续不断的施力。

没一会,他身上那件浅灰色T恤透出点点深色的痕迹,领口那一圈,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被汗浸成了深灰色。

5次CPR为一个周期,直到陈之屿进行到第10组。浦城机场医护人员先一步闻讯赶来,参与到了急救中。

几分钟后,候机大厅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很快,倒地的男人被一群医护人员合力抬上担架。围观的乘客让出通道,楚门被遽然移动的人潮推远几步。

她侧着身子,夹在人群间隙中,被推搡着挪了几步,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她才回到原地。

几步外,陈之屿正将陈煦从地上扶起来,两人身旁还留着一位医护人员。

三人正低声在交流。

楚门推测应该是在说明倒地男人的情况,便没有上前打扰。

她略略抬眸,目光落在陈之屿的脸上,后者严肃的神色尚未完全褪下去,目光格外沉穆。

这样的陈之屿有些陌生,无法将这样的他,与刚刚在电话里与自己嬉闹玩笑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五分钟后,医护人员离开,陈之屿和陈煦才注意到几步之外的楚门。

陈之屿目光落在楚门的脸上,顿了一瞬,继而才彻底从刚刚极度紧张的情绪中彻底抽离,目光和神色皆柔和下来。

他开口唤她,“小毛桃。”

“桃桃。”陈煦也叫了一声。

楚门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妈妈,你脸上有汗。”

随后,又抽了一张,再上前半步,走到递给陈之屿面前,略略抬头,“...给你。”

陈之屿接过纸巾,擦净手后,将纸巾虚虚地握在手里。

动作间,他瞧了瞧小姑娘,问道,“刚刚吓到了吗?”

楚门摇头,“没有。”

陈之屿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追问。

这时,陈煦看着女儿,开口,“桃桃,我们走吧。”

楚门点头,两人正要迈步走,陈之屿“啊”了一声。

楚门回头,陈之屿说,“等一下,我去拿我的行李箱。”

刚刚呼救声一起,陈之屿就往这边冲,行李箱被他落在原地。

三个人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因为陈之屿在带路,楚门落在他半步之后。

微微昂起下巴,便能看着他的背影。

得力于陈家优良的基因,男性清一色的高个子,陈之屿因为学业紧张,平日根本无暇健身,但架不住天生骨架宽阔,手长脚长,比例优越。

就算穿着件最基本款的纯色T恤和牛仔裤,脚上一双烂大街的Nike黑白Dunk。

方才这几步路的功夫,与其擦肩而过的异性,七成以上,都会回头打量。

那些目光,连带着,也从楚门和陈煦身上掠过。

楚门不喜欢那些直白的眼神,有种被冒犯,但无法追究的矛盾情绪。

这时,陈之屿骤然回头,轻笑一声。

楚门抬眸,稚嫩但剔透的目光,迎上去。

“你在笑什么?”

陈之屿摇摇头,不作答。

楚门便没有追问。

上一年过年,陈之屿虽然远在内陆,但在微信上给父母和陈煦都打过拜年视频。

那会的视频通话中,楚门穿着件白色的棉袄,手里拿着一只小狗的玩偶,说话间,多少显得稚气。

而现在人就站在跟前,小姑娘不光个子猛然蹿了好多,四肢更是女孩在青春期特有的匀亭与修长。脸上的五官,似乎也跟着舒展了三分。

想着,陈之屿再度回头。

这次,不等楚门再追问,他徐徐开口,解释自己方才的笑。

“小毛桃现在胆子变大了,也变得很厉害呢。”

楚门知道陈之屿说的是她与急救人员的那通对话。

“哦......”

楚门抿住唇,怕笑意漫出来。

陈之屿又逗她,“夸你,不好意思了?”

“...没有。”

陈之屿没再说什么,重新转回头。

机场大厅白色的瓷砖光洁如镜,陈之屿颀长的倒影拓在上面,淡淡的一抹。

楚门低头凝视,牙齿啮着下唇,将自己忍不住弯起来的眉眼,小心地藏起来。

-

陈之屿找回行李箱,和楚门与陈煦走到了停车场。

他将自己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随后,走到车前。

“陈主任,回去我来开车。”

按照辈分,陈煦是陈之屿的堂姐,但两人的年纪相差颇多,加上陈煦在医院科室的职称是主任,陈之屿自青春期起,便称呼她陈主任。

这习惯保留至今,未曾变过。

陈煦想了想,将车钥匙给了他。

楚门正要迈步,陈煦叫住她,询问的口吻,“桃桃,你来跟我坐后面?”

“我...我坐在前面吧,我的背包在前面。”

陈煦点头,一人去了后座。

车子启动,缓行不过一米,陈之屿眯了眯眼,侧耳倾听什么的神情。

楚门正要问他在怎么了,陈之屿开口,“车子有异响,发动机的活塞销有点问题。”

陈煦对车子是一窍不通,更搞不懂什么活塞销是什么东西。

她蹙起眉,“我上个月刚把车子送去保养的,4s店的人没有说发动机有问题啊。”

“这异响目前还很小,一般人不留意,很难听出来的,你们再仔细听一下。”

三人不再说话。

楚门将上半身向前探,屏息侧耳好一会,耳边也只有冷气涌出来的细小声响,完全没有听到陈之屿口中的异响。

她不甘心,正想把车窗落下来,陈之屿制止她。

“开了窗有风声进来,你更听不出来了。”

楚门落回手,“我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陈之屿双手掌在方向盘上,脸上是昭然的笑意。

“你如果能随随便便听出来的话,那我不是白混了。”

陈之屿从小便痴迷于汽车和速度。

初中开始,他先是和臭味相投的三五好友在一起翻看各类汽车杂志。到了周末,便和朋友成群结队,泡在当时吴城唯一一家卡丁车俱乐部里。

升入高中后,区区卡丁车不能再满足他对于速度的追求。

他对汽车的着迷也从单纯的外形,渐渐转移到汽车的内部。

在一辆汽车有限的空间里,那些细小却又精密的,静止时冰冷,发动时又炙热,一个个异形怪状的机械零件,对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吸引力。

后来,也不知道他如何搭上的关系,和一家吴城郊外的汽修厂老板开始称兄道弟。周末一有时间,便钻到修车厂里,和那些年轻的汽修师傅没日没夜混在一起。

再后来,往家里带汽车厂不要的汽车配件,对于陈之屿,更是家常便饭。

用他父亲当年训斥他的话来形容,这人是完全走火入魔了。

一直到后来,大学本科的前四年,他不像之后那般忙地脚不沾地。寒暑假一回吴城,都会改装汽车和参加车赛。

当下,陈之屿一边将车子缓缓开出停车场,一边解释。

“我刚刚说的活塞销,它在发动机里,是连接连杆和活塞的。如果这三样配件中的任何两样间隙超过标准,就会让发动机产生异常噪音。不及时排除,车子很可能哪天就突然停在路上不动了——”

听到这话,陈煦吓一跳,“那这车现在还能开?”

“但这异响现在还很小很小,今天我们开回去,绝对还是安全的。”

陈煦仍是心有余悸,“要不你直接导航开到4s店里,今晚上就让他们修吧。”

楚门开口,“妈妈,你忘了?晚上我们要去外公的寿宴的。”

陈煦恍然,斟酌了片刻,“那还是改天吧,改天再去4s店里。”

陈之屿将航班改签到今日,也是为了陈煦父亲,即他大伯的寿宴。

他在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的陈煦仍有三分愁容。

“陈主任不用担心,我明天就把车开去4s店,帮你好好把关。”

陈煦却摇摇手。

“我的车子不着急开,这几天我地铁上班就行。不用非赶着明天。你每年夏天才回来这么几天,这几天你就安心陪你爸妈。”

听到这话,楚门的心脏似乎被一根细线紧紧栓起来。

属于她的夏日限定,只有短短几天,比冰淇淋还要短暂。

她抿直唇线,伸手去拨弄冷气出口的扇片,顷刻间,微寒的冷气源源不断地沿着手指,漫溢到掌心。

这时,前方亮起红灯,陈之屿提前放缓车速,车子稳稳地停在浦城湍急的车河中。

楚门收回透凉的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地攥起来。

“对呀...你还是在家里陪陪你爸爸妈妈吧.....”说完,楚门最终将自己的手松开,吁出气息。

极其轻微的一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不影响,我不打算回去了。”

楚门骤然扭过头,呼吸像是汹涌的潮汐,在明亮的日光中涨上来。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陈之屿的侧脸,过了两秒,思绪依旧混乱。

“你的意思...是...是要搬回吴城了吗?”

“对啊。”陈之屿偏过头,目光从小姑娘的脸上掠过,笑道,“小毛桃你这么激动啊!”

楚门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上半身越过了车子的中央扶手。

她收回上身,在副驾上向后靠了靠,“这个消息...很突然啊......”

说着,她故意侧过身问陈煦,“妈妈,你之前也不知道吧“

陈煦摇摇头。

这时候,红灯已过,绿灯亮起。陈之屿启动车子,拐了个弯。

情绪已经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梳理,楚门将身子重新坐正。

在后视镜中看着陈之屿,“那你回来之后,也要去吴城第一人民医院吗?”

陈之屿朝镜子笑了一下,“当然啊,去做我们陈主任的关门弟子啊。”

陈煦是国内最早一批专攻于心脏外科的医生,在全国范围内,都属于很资深的专家。

但如今到了知命之年,在许多大型手术中,她越发感到心有余而力不从。

在彻底离开手术室前,她私心也是希望看到陈之屿从她手里接棒,但这个想法她从未对陈之屿提起过。

若长辈身份自居,干涉陈之屿的职业选择或人生走向,从来不是陈煦的作风。

所以,方才听到陈之屿这话,她心里是既意外,又欣慰。

“你博士导师愿意放你回来?”

陈之屿博士毕业后,医院实习一直是跟在自己导师的手下的,那位导师很是器重陈之屿。

“当然不愿意,但说了陈主任你的名号,他也只能放我回来了。”

陈煦笑笑,对此没有再问什么,话题自然便转到陈之屿接下来的入职手续,工作安排等等。

楚门坐在副驾驶上,全程没有参与话题,只是静静的听着。

午后的浦城阳光照进车子里,斜斜落在她的小臂上,楚门低头盯着那束透明的光。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连同情绪,轻盈到接近眩晕。

最后,她忍不住,再次扭头去看身边的人,长久地注视。

她知道,“限定”这个词。

终于,不再是陈之屿的唯一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