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朋友她胸口那里，怎么有那么长的一道疤啊？”
楚门折踅回游泳馆的更衣室，刚走到门口。
刻意被压低音量，但语气悚然的一句话，还是结结实实撞进耳朵里。
她脚下一滞，紧抿住唇，下意识伸手捂在自己的胸口。
斜对面，刚好有一张竖着的大镜子，楚门不自禁地去打量——
黑色泳衣，大方领，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连体保守设计。
泳衣的领口边缘线不算低，仅露出脖颈下一小片白嫩的皮肤，那道疤痕更是严严实实地被泳衣遮住。
想必是之前在更衣室换泳衣时，疤痕被说话的女孩瞧见的。
楚门收回目光，落下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进更衣室。
而听到脚步声，方才出声的女生立即噤声。直到楚门走到她身旁，女孩的尴尬神色再也遮不住。
七月初正是游泳的旺季，但今天她们来的并非专门的游泳馆，而是吴城一家连锁的健身房。
为了避开其他人，她们刻意来的很早，此刻，健身房的更衣室只有她们三人。
楚门淡淡地看女孩一眼，随后，抬起右手，戴在手腕上的手环在感应后“滴”了一声。
沉默中，这响声显得尤其清脆。
楚门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防水耳机，随后，又默不作声地关上柜门。
顾容音语气窘然，生硬地揭走话题。
“桃桃，你刚刚忘记拿耳机了啊？”
楚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嗯”了一下，极轻的一声。
楚门略略偏过头，平静的目光再度落在女孩的脸上。
“你问的那道疤，是因为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做过手术。”
一如之前平淡的，阐述事实的口吻，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不等对方答什么，楚门回过头，合上自己的柜门。
对面的女孩显然没有她这份镇定，脸上的酡红直接蔓延到耳朵。
“我......”
不等女孩说完，楚门径直离开。
顾容音看着好友的背影，匆忙阖上自己的柜门，追了上去。
“桃桃，你等等我。”
她在更衣室的门口追上楚门。
今天的活动本就是顾容音提议的，原定的只有她和楚门。但表妹突然昨晚来访，今天只得临时将她带上。而现在的尴尬局面，实在出乎顾容音的意料。
她讷讷解释：“桃桃，你别生气，我表妹她就是话多，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好奇。”
楚门的脚步慢下来，“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顾容音再问。
“......真的。”
顾容音努了努嘴，没说什么。
两人趿着拖鞋，沉默地穿过更衣室外的走廊。
连接更衣室和泳池之间设有一处蓄水池，水很浅，堪堪到女孩脚踝的深度。
顾容音瞧了一眼，纳罕神色。
楚门说：“池子里是消毒水。”
顾容音瞥楚门一眼，见好友神色恢复如常，她终于彻底松了气。
“怪不得我闻到医院里的味道呢。”
两人蹚过消毒水，走进泳池，两人站在鞋架边，顾容音正准备脱掉自己脚上的拖鞋，楚门阻止她。
“嗯？”
“阿音，你去更衣室看看你表妹吧，她估计不好意思过来了。”
顾容音恍然，“差点就忘记她了，我去找她。”
楚门点头，等顾容音离开，她将运动耳机戴上，把左手腕上的Apple Watch设置到游泳的模式。
随后，走进了泳池里。
上个月，楚门刚结束了中考，但个子已经蹿到了167，在南方，她这样的个子在同龄人中不算矮。
泳池的水也太深，正好没过她的胸口。
而胸口以下的位置，在下水的顷刻，就被凉意裹住，虽然是酷暑，但她还是微耸双肩。
为了尽快适应水温，楚门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整个人埋进水中。
她睁开眼，透过泳镜，透明的，细小的气泡不断冒上来，像是无数被碾碎掉的光。
防水的运动耳机里播着英文歌，但此刻歌词却很模糊，只有明快的节奏一直在响。
在无人的水下环境，楚门才终于承认——
其实，不是全然的释怀。
还是多少会介意，还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胸口的那道疤痕。
没一会，肺腔有了强烈发涨的感觉，楚门浮出水面，腾的一声，水花四溅。
她轻轻地甩头，抬手擦了擦泳镜上的水渍。
同时，大口呼吸，像是一条被打捞上岸的小鱼。
楚门往泳池的岸边看一眼，顾容音和她表妹还没有过来。
楚门没有多想，再一次潜进水里。
游了两个来回，楚门回到起点，稍作休息。这时，顾容音和她表妹才走到泳池边。
女孩背过身，扶着泳池的入水梯，楚门往一旁让了让，开口提醒她，“水有点凉。”
女孩回过头，目光仍旧两分忸怩，“...谢谢。”
等她彻底入了水，两人四目相对，女孩红着脸，踌躇两秒，最后出声道歉。
“刚刚......在更衣室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楚门点点头，“我知道，容音和我解释过了。”
顾容音紧接着下了水，为尽快结束这略显尴尬的场面，故意催促两人。
“快点游，快点游。上高中前，我一定要瘦下来。”
楚门疑惑不已，“阿音，你要减肥？”
“对呀。桃桃，你难道不觉得我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胖了吗？”
楚门摇头。
-
顾容音第一次见到楚门，是三年前，地点在杜老师的画室。
这位杜老师，自己就是学院派出身，年轻时在国内外办了不少自己的画展，之后又被国家级的艺术院校聘请，任教多年，实打实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级别。
后来，他载誉退休，衣锦还乡回了故土吴城。但奈何清闲日子熬不住，便在自家小区附近觅了一处老式的四合院，办起画室。
慕名而来的学生和家长不计其数。
但与一般以营生为主要目的的画室不同，杜老师招生标准极为严格，想要被他收入门下，必须先通过他的考核。
几百个学生层层筛选下来，能留在画室里的学生，堪堪五人。
其中只有顾容音一个女孩，其他四人都是男孩。那个年纪阶段，即便是学艺，男孩也逃不过顽劣本性。
小打小闹间，顾容音免不了受气。
郁闷了小半年，在小升初的那个溽热夏暑，杜老师终于又领来了一个女孩。
杜老师指了指顾容音的位置，对身边的女孩说：“楚门，你把画架支到容音的旁边。”
楚门？
《楚门的世界》？
顾容音听到杜老师的话，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部电影。
楚门支起画架，从自己的画包中取出画笔时，顾容音扭过头，忍不住对其连连打量。
楚门身形瘠薄，发长齐肩，五官透着几分英气。那时间，网络上还没有流行“骨相美”这个词，多年以后，顾容音觉得这个词来形容楚门最为贴切。
那天课程结束，大家纷纷收起自己工具，顾容音迫不及待朝楚门搭讪。
“你叫楚门啊？好特别的名字啊！”
楚门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脸上是很浅很浅的笑意，态度不冷不淡的。
她手下收拾的动作没有停，但出于礼貌，还是平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顾容音反应总是慢半拍，继续单向输出。
“就是那个电影，金·凯瑞主演的，男主角就叫楚门，你知道吗？”
这一回，楚门没有再开口，只是将头轻轻点了点。
顾容音这下意识到自己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识趣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两人安静的间隙，杜老走下来，目光在楚门的画架上停留了几秒。
一贯不苟言笑的老教授，此刻一边徐徐点头，一边扬起嘴角。
似乎又怕学生骄傲，他即刻收回笑意，沉声道——
“楚门，你把今天的素描取下来，贴到画室后面，让其他同学也看一看。”
“好。”
让人把画贴到墙上这事情，在杜老师的画室里还是头一遭。
顾容音和其他同门的五个男生，齐刷刷扭过头，不等楚门动身，所有人团团将她围住。
素描画纸上，楚门画出的线条自如流畅，光影和笔触的处理相得益彰，对今天所画的石膏静物，体型感的抓取十分精准老练。
甚至在物体的量感表现的处理上，有两分俄罗斯画家Llya Repin*的意思。
同样学画的顾容音很清楚，要想达到这样的水准，离不开长时间系统的刻苦练习，其中也有天赋的加成。
而天赋的占比，在其中究竟有多少。学艺术的人，都知道不能去深究。
因为，天赋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且从不讲公平，深究就是无解。
“你是我目前见过素描里面抓型抓的最准的人了，我猜你喜欢列宾对吗？”
听到这话，楚门才缓下脚步，扭过头，目光停在顾容音的鹅蛋脸上。
似乎将这个人记清楚了，她重新回过头，淡淡道：“嗯，我很喜欢列宾《涅瓦大街》系列。”
“巧了巧了，我也超喜欢！”
“列宾所有的画册我家都——”
不等顾容音说完，楚门打断她，“不好意思，我们可以下次再讨论吗？我今天有事情，得早点回家。”
“什么事情？”顾容音脱口而出。
楚门不作答，显然觉得没有告知的必要。
顾容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题又逾矩了。
“哦，再见。”
那个夏天，两个女孩从列宾聊到门采尔，从素描聊到油画，从中国传统工笔画聊到日本浮世绘，关系也随之慢慢紧密起来。
-
游了半小时，三个女孩回到泳池起点，稍作休息。
顾容音的表妹说：“再游一会，我们去商场楼下吃冰淇淋，我和我姐上来的时候看到，那家店在宣传，说推出夏日限定的新口味哦。”
顾容音摇头，态度坚决，“我不去，不要妨碍我的减肥计划。”
转念想到什么，她扭头对楚门说，“桃桃，你可以去尝尝，好像有你最喜欢的椰子口味。”
顾容音的表妹将殷切的目光转向楚门，“那我们去？”
楚门知道顾容音主动提冰淇淋这事情，其实有将功补过的意思，她最终答应下来。
三个女孩重新游了出去，楚门按照自己的速度和习惯又游了将近20分钟。
换气间，隔着被溅起的水花，她依稀看到泳池上出现一道身影，但没有多在意。
直到游完第六个回合，她再次回到站立的姿势，倚在泳池的池壁边。
顾容音“哗”一下，从隔壁泳道探出脑袋，两只长长的胳膊架在泳道之间的泡沫带上。
她将泳镜推到自己的泳帽上，朝楚门眯了眯眼睛，“桃桃，你快看。”
“什么？”楚门窦疑。
顾容音压低声音，右手食指朝楚门的身后指了指。
“看你身后泳道那个帅哥。”
楚门戴着运动耳机，隔着音乐，她其实只模糊听到“泳道”两个字。但顺着顾容音指的方向，她还是扭过头。
身后的泳道的确有人，但隔着一定的距离，且戴着游镜，只能很勉强分辨出对方是个男生，穿着一身黑色的泳衣和泳裤。
而那个男生游泳显然比她们专业很多，用的是蝶泳的姿势，双臂划水的动作很标准，且换气的频率很快，脸颊浮上水面的时间，只不过半秒。
“这帅哥蝶泳，游的很不错嘛。”顾容音再次感慨。
楚门淡淡哦一声，“但你怎么能看出来是他是帅哥？”
“会蝶泳的就是啊！”
她和楚门都只会最基础的泳姿，蛙泳。顾容音私下一直觉得，蛙泳很丑，对于会蝶泳的人自带一层滤镜。
这时，顾容音的表妹也聚了过来，“姐，你们两个在看什么呢？”
顾容音再次指了指那个男孩，表姐妹两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楚门没有多大兴趣，正要继续，手腕上的Apple Watch响了一下，提醒有电话打进来，是楚门母亲，陈煦的号码。
正想接通，对方挂断。
楚门和顾容音说了声，走出泳池，穿上拖鞋，快步走回更衣室，打开自己的置物柜，从背包里摸出手机回拨了过去。
电话即刻被陈煦接通。
“妈妈，怎么了？”
“之屿下午的飞机回吴城，我去接他，晚上我晚点回去，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听到陈之屿这三个字的瞬间，楚门的胸口微微发胀，仿佛身体还浸在水中。
“他不都是8月份回来的吗？今年是提前？”
“对，他上午才和我说，改签到今天下午了。”
楚门“哦”一声，扯了个谎。
“我...现在闲在家没事干，我也和你一起去接他。”
陈煦没有任何怀疑，“那我12点左右到家接你。”
“好的。”
语音刚落，楚门飞快将手机往自己的包里塞，随后，伸手去摘头上的泳帽。
因为动作潦草，原本用来固定泳帽的发卡绞住鬓发，被她一扯，引地她蹙眉轻嘶一声。
电话那头的陈煦听到声响，“桃桃，怎么了？”
楚门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没有切断通话。
“没事。没事。”
一边说，她手忙脚乱在发间摸索到发夹，解开后，重新从包里摸出手机，“妈妈，我先挂电话了。”
结束通话后，楚门又快速脱掉身上的泳衣，也没有去洗漱间冲洗，她用自己带来的速干毛巾将身上擦干后，套回裙子，换上帆布鞋。
将游泳用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塞回了包里，拽起背包，转身就往更衣室外走。
走到一半，她又折回，火急火燎往泳池的方向跑。
楚门停在泳池边，胸腔起伏，“容音，容音——”
顾容音和表妹在泳池里游地正欢，听到声音，浮上水面，看到岸边的楚门穿戴整理就要离开的样子，颇为意外。
“桃桃，你要走了啊？”
“对，我有事情，得早点回家。”
“这么急？你头发也不吹了？”
“不吹了。路上会干的。”
说完，楚门转身往外，顾容音在她身后高声——
“那个夏日限定的冰淇淋不吃了吗？”
“不吃了——”
楚门没有回头，声音轻盈地如同蒲公英的绒毛。
真正属于她的夏日限定，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