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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禅院之始

好热……

一股巨大的热量隆隆挤压着我,如同置于火山之周。

奇妙的,这股火气却不会把我灼烧,融洽到仿佛天生是我自己的体温。

好温暖。

身体和精神都无法动弹,我又沉沉睡去。

灼烧感。

与梦境连通的知觉昭示的却是从天堂坠入地狱的现实。

不再是温暖的灼热,腹肢不断传来痛苦的讯号。

仿佛肠子被掏出的饥饿,只留下空荡皮层在原处,五脏六腑融聚在同一个器官,随时发出爆鸣。有几个小时,饥饿好像只是我的错觉,肚子像装满石头般沉重满足,而大部分时候,这种噬心烧骨的空虚令我产生种种幻觉。

我不知道这种痛苦持续了多久,钟摆记录时间而不记录日期,时有时无的昏沉让我对日期失去概念。

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呼吸外面的空气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和别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全都忘记了。

从我停下记录日期的那一刻,维持生命之外的事情我都放弃了。不再尝试逃跑,自由的**消失,唯独生存的**如同飘忽熄灭的烛火,暗暗维系着不多的光亮。而现在,这么一点光亮也摇晃起来。

如果说人生是由几个分叉口处的选择决定的,我是在何时做错选择的?

“想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会死吗?”绝非善意的声音蛊惑道。

白色缎带环绕过头发轻柔垂在背上,残留着母亲的温度。当然,这温度只是我的想象,距离她将发带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已经过去一年,距离她上一次为我绑上发带已经过去一周,距离她最后一次同我说话……是什么时候?

年幼的我无力处理后事,只是守在母亲身边,期待她重新睁开眼睛同我说话。我静静地等待,并不感觉时间流逝,唯一重要的只有我同母亲共同存在的这个空间,我希望这里的一切都是停滞的,直到永远。

外来的声音打破我的空间。

没有敲门声,门不知怎么打开了,两个穿着和服的男人毫不客气地走进屋内,如入无人之地。

从记事起家里不曾来过其他亲戚,我也没见过母亲的任何好友,他们不是母亲的客人。

我无力害怕,蜷缩在唯一的庇护旁,寻求不可能得到的安慰。

他们扫视过屋内,个子高的男人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自以为散发着善意,另一个皱了皱眉,表情严肃,连笑意都懒得施舍。

陌生人的嘴一张一合,我不愿去分辨其中的话语,内容被迫清晰起来,钻入我的耳中。

“咒术师”“咒力”“术式”“禅院家”……

许多闻所未闻的名词堆砌在一起,我听得云里雾里。

“难道他们从未告诉过你这些吗?”他们对视一眼。

“那么,这孩子或许是没有天赋的了?”

“咒力波动是正常的,先带回去交由家主决定吧。就算没有天赋,有那个在,说不定会配给那位嫡子。”

“那才是个小孩吧。”

他们暧昧地笑了笑,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自顾自决定我的去向,方才有空对床上的母亲施舍注意。

“和之前一样处理吧。”他们随意下了结论,继续回到我的话题。

“你们要对母亲做什么?”我抓着母亲的衣角,自以为大喊道,其实只发出微弱的声音。

无人理会。

我用力重复了一遍。

个高的男人咂了一声,我下意识一抖,面无表情的严肃男人开口道:“你母亲留下过遗嘱,接下来你就到禅院家生活吧,剩下的事情小孩子就不用管了。”

遗嘱?真的吗?母亲从未向我提过。

看出我的犹豫,个子高的男人加大笑意,说道:“看你这个年纪应该明事理了,或许你想知道你父母真正的死因吗?”

恍如一声重击。

“喂!”另一个人发出不满的声音,我已无暇顾及他们,昏沉的大脑费力运作起来,吱嘎吱嘎发挥最后一点余力。

真正的死因?

还会有其他原因吗?

母亲说父亲是事故去世的,她自己是终年劳累所致。假如没有我,母亲一定过上幸福的新生活,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床上被迫听陌生人喋喋不休。不过躺在那儿的已经不是母亲了。我摸着母亲丧失温度的手腕,僵硬的肢体清楚传达出这一点。

他们是在骗我吗?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孤儿对任何家庭来说不过是一个累赘,他们似乎来头很大的样子,仅仅是亲戚就有那么大的善心收留我吗?拐卖?又是怎么恰好在这段时间闯进这里的呢?

我究竟该怎么办,妈妈。

“祥子,你要成为成熟的大人,坚强地生活下去。”母亲最后的声音响起。

无论如何,我自己是生活不下去的,要达成同母亲的约定,至于他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我无从验证。

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带走了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别无选择。

随后就是这间屋子,这间我接下来无比熟悉的屋子,他们说确定我有无术式后就会让我出去,接受教导。

我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进入这座牢笼,只知道他们大概是母亲家的远亲。那些陌生的名词仍然陌生,如同大人在玩角色扮演一样滑稽,他们理所应当地将那些东西挂在嘴上,因为太过逼真,我无法觉得可笑,一般人在看到精神病人时多半会觉得恐惧,明明是同一种生物,他们却在执行另一个逼真的陌生世界。

难道是邪教组织吗?我胡思乱想着,这些想法只能是想法,改变不了任何现状。绝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待在屋内,等着不认识的外人进进出出。

寂寞的屋子。

我习惯一个人生活,母亲长年工作,无暇陪伴我,我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和自己作伴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很久没有出现的孤独感莫名化为未知的恐慌袭来,我真切感知到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再同任何人保有联系。

刚开始几天我还会哭着思念母亲,人体强大的自愈功能会简化一切情绪,我以为永远都无法停止的锥心疼痛逐渐平息,母亲的一切如同雨停后收起的伞,伞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撑开,直至下一次雨来。

偶尔会有人进出,对我做重重检查,或是询问,或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举动,最后他们都摇摇头走了。中间还来过一个胡子大叔,扔下一句“这不就是个普通小鬼”便走了,自那以后人来得少了,似乎确定我并无利用价值。

饿了去门口拿饭,困了去床上睡觉,日复一日的机械行为诞生出看不见的空洞,这洞越长越大,等比蔓延向其他部位,无形破坏着身体,本就麻木的精神再度陷入灰暗。我停留在原地,不知方向。或许这间屋子即是我的葬身之所,我将老死在这儿,同母亲埋在一处。

然后,转机出现了。

不幸的转机。

先是往常按时出现在门口的饭食变得飘忽不定,午饭拖到傍晚姗姗来迟成为常事。过了几天,内容变得简陋,仅仅能够果腹,最近则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储备的我很快陷入饥饿。水缸里的水还能尽情喝个够,但由液体填满的肚腹只会加倍发出哀鸣。

究竟是仆役偷懒还是不想再浪费任何资源,由我自生自灭,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一样的,死亡逼近的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变。

曾经有段时间,我受不了没有尽头的关禁生活,不断同这里的人搭话,除了既定的事务,他们不会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于是我尝试逃跑,门口没有看守,我却很快被发现,第一次被抓回来后,某层看不见的墙壁出现了,我再不能踏过屋檐外的范围一步,我摸清了周围的一砖一缝,没有任何逃出的可能,我连屋檐影子的范围都无法走出。

看不见的空气墙无数次阻拦住我,我能感觉到那里的异样,仅此而已。

原本细小的恐慌成长到随时能化为实体的怪物,昏沉和清醒缠织在一起取代白昼和夜晚,先前的记忆遥不可及,如同另一个人的生活,我仿佛生来便活在这里。

一年?两年?不可能更多了,身体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是健康的,母亲常为我很少生病的身体夸赞我,可是仿佛有十年的光阴流逝在这里,难不成这里同世界切割,变成独立的板块了吗?所以无论我怎么叫喊都不会有人回应,我无法出去,外面不会有人进来。

说不定我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我不禁松了口气,死亡总是能解决很多问题,我便继续沉默着度日,直至饥饿重新唤醒了我。

我会饿死。

身体清晰传来这样的信号。这些天来的头一次,我又有了活着的感觉,这是死亡危机带来的副产品。我不得不重新活动起来,保护我的生命。

除了疯子,人不会无缘无故去撞坚实的墙,无形的墙壁成为认知的一部分后,我停止白费力气的举动。

现在有缘有故,我决定再去碰碰运气,试试墙是不是随着饭食一起撤走了。

生命流逝的感觉太糟糕了,母亲当时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衰弱下去,那种无力仍然历历在目,我无法拯救母亲,至少现在我可以拯救自己。

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

深吸一口气,我站在之前受阻的地方。

希望和绝望,是哪一边?

我迈出一步。

……也许还没到地方。

然后是第二步。

有如平地起风,空气没有产生任何实质变化,仍是微凉的吸进肺里,却莫名舒缓了那股将内脏搅得七零八落的燥痛。夜空清亮亮地同大地融为一体,静寂流转在星斗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我终于走出那间屋子。

来不及欣喜,火烧火燎的胃壁提醒我今晚的目的,找不到食物仍是死路一条,我跌跌撞撞走向有路的地方,仅仅是这几步路我便已经气喘吁吁,真的没问题吗。

一盏盏暗淡的石制灯和重重的树影伴随着我虚弱的脚步,有灯光的房屋我不敢去,偶尔遇到有人声的地方,我便屏息停住,等他们走过。

这里和迷宫一样,我根本分不清方位,来这儿时我就没能看清周围的环境,他们也没有给我介绍的打算。设计浑融的房屋幢幢挤在夜幕里,昭示着它们属于同一个整体,形制统一的建筑风格压抑,如同一个更大的牢笼。

走不动了。

汗水虚浮在身体,不断滑落没入衣料,带走我为数不多的体力。

或许比饿死更快来临的是累死。

比起累死,我更怕昏倒在哪里,又要遭遇未知的处境。

驱使我的不是再是大吃一顿的渴望。身处极寒的人会感到炎热,现在想到食物,沉重的腹部甚至产生排斥。

只是生存的**吊着我所剩无几的行动力。

眼前隐隐有白光闪动,温柔的馨香不知从哪个器官传进身体,我多么想软弱地倒在地上,等待母亲将我接走。

幻觉而已。

我还不能死去,假如现在死去,我将以孩童的模样面见母亲,她知道我没能达成约定,该有多失望啊。至少要成为合格的大人,我答应了母亲,这是我对母亲最后发出的誓愿,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完成。

没关系,今晚我的运气似乎很好,我应当再赌一赌好运,尽管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怎样的结果。

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下一间屋子,赌下一间屋子吧。

建筑没有思绪,仍是静静矗立在黑暗中,凝望着周遭的一切,今晚似乎没有月亮,是个多云的天气。

我靠近一间并未点灯的屋子,有如攥着最后一张钞票的赌徒等待荷官揭示牌面,下达命运的判决。

“吱嘎——”

我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关上,避免发出更大的声响。

灶台、蒸笼、成排的刀具和锅碗瓢盆……

我眼前一亮,贪婪地扫视着这场临时冒险抵达的终点。

厨房,是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