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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招揽

案证送到御史台时,已经是申时了。

箫闲处理完公务准备回府,就见小吏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近。

不是别人,正是前来贴身监督的定远侯。

箫闲愣了几秒,起身见礼,“侯爷怎么来了?”

不是,他来做什么?

会被人误会的啊!

云霭抬手免了他的礼,掀袍进了屋,“这里又没外人,箫大人不必多礼。”

什么叫没有外人?

你说清楚啊!

箫闲被这话砸得险些跪下,心虚地觑了一眼旁边的小吏。

果然,那小吏神色慌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缝里。

他闭了闭眼,人都麻了。

你错了,这里是薛相掌控的御史台。

这里全是外人……

所幸,云霭没在这个‘外人’上过多纠缠,落座之后就朝身后挥了挥手。

常九会意上前,将手中的案证递给箫闲。

箫闲小心接过案证,狐疑看向云霭。

屋里烧着地龙,到处都暖烘烘的,云霭裹着狐裘坐得端正,狐裘下探出的手却泛着浅青色,好像很冷的样子。

似是察觉到箫闲的视线,他偏了下头,“这些本该由刑部来与你交接,但事关两位重臣,需谨慎对待,便由本侯亲自走这一趟了。”

箫闲眼睫轻颤,视线扫过搁置在案上的玉手炉。

定远侯能和薛相斗得有来有回,应该不会愚蠢到相信政敌的承诺,把一切压在一份真假难辨的罪证上。

那么,定远侯明明是怕冷的,为什么要把手炉给他呢?

若只是为了挑拨离间,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这性价比未免也太低了些。

定远侯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做。

那为什么……

咚——

一声叩击闷响将他唤回神。

箫闲抬起头,怔然看着云霭叩击案几的手指。

云霭言笑晏晏,“箫大人怎么不说话,可是案证有什么问题?”

对了,案证!

箫闲想起那日雪中一瞥,匆忙翻起卷宗。

如果真凶是云霭,那他刻意接近,很可能是为了毁证。

屋里倏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纸页翻动以及叩击案几发出的闷响声。

箫闲的阅读速度一直都不错,记忆力也是极佳,没用多久便把卷宗翻了一遍。只是看完后,他就更迷茫了。

卷中记载诸事无遗,其中不乏对云霭有害的证据。

特别是在庄岩别院书房中发现的那封密函,几乎将所有线索联系起来指向云霭。

他却无动于衷。

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停止,云霭停下手,“可有不妥?”

箫闲摇了摇头,忽然记起云霭看不见,于是又开口,“并无。”

云霭应了声“那就好”,倚着案几轻轻搓起泛青的指节,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侯爷还有别的事吗?”箫闲有些疑惑。

云霭头也不抬,“没事就不能留在这里了,箫大人是要赶本侯走?”

箫闲:?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我要下班了啊!

箫闲看着那些浅淡的青色,忽然就不着急下班了。

静默了一瞬,他拨了拨玉手炉的炭火,起身放进云霭手中,“侯爷身份尊贵无比,下官岂敢造次?”

云霭微微一怔,暖炉入手时,他似乎碰到一抹暖意。

与手炉带来的暖意截然不同,一触即离。

他怅然若失地捻着指尖,勾唇轻笑,“箫大人说不敢造次,也造次很多回了。”

“有吗?”箫闲眸光依然落在他的手指上。

刚刚递手炉的时候,他无意碰到了一下云霭的手。

那手冷得出奇,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

“难道没有吗?箫大人每次早朝弹劾本侯的时候,可从未心慈手软过。”

每次,弹劾……

箫闲总算知道今天早朝为什么都看他了。

感情是没弹劾云霭,他们不适应。

这话他没法接。

箫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果断绕过这个话题,“侯爷似乎很怕冷,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云霭挑挑眉,“并非不适,只是一贯如此。”

“这样……”

箫闲没再说话,假装翻着卷宗,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放在云霭手指上。直到那抹浅青色消减成薄薄一层,他才重新琢磨起怎样才能礼貌地送客。

毕竟,没人愿意无薪加班。

外面天色暗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

缩在角落的小吏醒过神,战战兢兢地点了灯,又战战兢兢缩了回去,生怕定远侯或是这位脾气一向不好的御史中丞杀他灭口。

箫闲终于还是闷不住了,“下官看这天要下雪,侯爷还是早些回府,免得受凉。”

主要是这气氛太怪了。

据他了解,定远侯不爱与人攀谈,亦不爱笑,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除了手中掌管的天枢军,还从未见他与谁走得近些。

但就是这样一个如同高岭之花的人,三番四次对他笑,对他关怀备至……

箫闲总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是吗?”可能是冷意减了些,云霭嗓音带着些懒意,“不知为何,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多了许多。”

箫闲正将案证卷宗上锁,闻言想也没想,“雪多好啊,预示着来岁是个丰年。”

“百姓赋税沉重,即便是丰年又如何?”

箫闲手一顿,略微沉思。

昭国国祚九十三年,前八十六年算得上国泰民安,但自从如今的皇帝登基后,薛相执掌朝政,昭国便像是一朝耗干了生机,病入沉疴。

云霭是在暗示他什么?

“赋税一事,下官不敢妄论。”短短几字,轻飘飘将话头拨了回去。

箫闲瞥了眼快要魂飞魄散的小吏,不管云霭是暗示什么,在薛相眼皮底下谈论这些,总归是不好的。

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底气和能力与薛相作对。

“好吧。”云霭掀起一丝冷笑,嗓音冷淡,“天色不早,箫大人不妨与本侯同行。”

箫闲起身起了一半,又摔了回去,“还是不麻烦侯爷了,我府上的马车现在应该已经等在御史台外了。”

云霭淡然整理着衣袍,“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好遇见箫府的管家陈忠……”

箫闲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又听见一句,“……本侯已经让他回去了。”

箫闲扶着案几,脑壳都要裂开了。

赶紧的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折磨人?

他这边还在头疼,云霭那边已经往外走了。

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那小吏又努力往墙角缩了缩,就差把自己嵌进墙里。

但很可惜,还是被云霭注意到了。

他头低得快要贴到地上,一股药香扫过,眼前便多了一双锦靴。

云霭蹲下身,捏着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今日本侯与箫大人所谈之事,本侯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若是泄了消息,你知道后果。”

那双眼,即便覆着白绫,也莫名令人心寒。

“是,侯、侯爷放心。”

云霭松开手,又恢复成那副温润模样,“走吧,箫大人。”

箫闲闭了闭眼,赴死般跟上前。

箫府的马车已经被遣回,他绝不可能走路回府。

算了,死便死吧。

出了御史台,箫闲四下扫了一眼,果然没有箫府的车。

云霭已经上了车,毛毡挡帘半掀着,伸出一只骨相堪称完美的手。

他看着那手,没明白什么意思。

“箫大人,还不快些,冷得狠呐。”车厢里,云霭声音带笑,明明是慢条斯理的腔调,箫闲却从中听出了不耐烦。

那手空悬着,指尖再次泛起青色。

箫闲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着那手借力上了马车,心说:我可真是活该啊,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

上了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反而谁也不说话了。

也是,该说的那些,在御史台已经演过了,这会车里只有他们两个,驾车的又是云霭心腹,两人本就是政敌,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霭摩挲着手指关节,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

果然,先前的暖意不是错觉。

箫闲见他一直在捏关节,又没忍住开口,“既然冷,为什么不用手炉?”

“什么?”云霭漫不经心答了一句,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没有,不是冷,只是觉得有些……”

他斟酌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箫闲稍作思索,“有些痒?那就要多注意了,不然生了冻疮。”

就白瞎一双好看的手了。

云霭看了他一眼,“箫大人应该不是在关心本侯吧?”

“自然不是。”箫闲一脸憋闷,无语道,“侯爷,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装出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还是做自己吧。”

“箫大人为何这么说本侯?”

他一句一个箫大人,叫得好不开心。

但箫闲听得就没那么愉快了,他总觉得这每一句‘箫大人’背后,都有一把四十米的大砍刀。

让你先跑三十九米那种。

箫闲一言难尽,“下官和侯爷的关系应该很差吧?”

“何止是差,”云霭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尾音带着冷笑,“若是有机会,箫大人恐怕都想把本侯骨灰扬了。”

箫闲扯了扯嘴角,别乱说,他哪敢啊?

云霭看不到他那抹勉强的笑意,自顾自说:“其实箫大人也与之前不同了,本侯甚至都忘了,上一次与箫大人如此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

箫闲呼吸微滞,忽然意识到,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譬如,‘箫闲’对云霭的态度。

他没接话,云霭便笑了声,倚着案几搓指节去了。

箫府坐落在城南一条极热闹的小巷里,距离御史台不算远。

两人沉默着,没多久就到了。

箫闲见马车停下,忙准备起身告别。

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先别着急走。”云霭抬手拦下他,推过一个精致的木头匣子,“箫大人先打开看看如何?”

箫闲疑惑地打开匣子,里面只放了一把短匕。

这是什么意思,威胁?

耳边,云霭的声音徐徐传来,“箫大人,有些事还是不要忘记为好,本侯再给你一些时间,希望大人能想清楚。”

箫闲眼帘半阖,合上匣子,“是,下官先告辞了。”

“箫闲,”云霭话音一转,语气沉沉,就连长挂嘴边的‘箫大人’也不喊了,连名带姓道,“薛相能给你的,本侯同样也给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