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那天,我和阿虎一道去的。
我考上了状元,阿虎摘得榜眼。
只是自发榜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偷偷翻墙去他家的小院瞧过,里面早已覆上了厚厚的灰,像是许久没有人来打理过了。
东京城内繁华依旧,一切都像从前那样顺风顺水。
我做了朝廷重臣,有了府邸,有了妻儿。
光阴匆匆,转眼间,我已至暮年。
在京城纵横了大半辈子,再至明年便要告老还乡。我提前向陛下辞了官,想要去江南水乡那里瞧瞧看看。
儿子留京任职,只好替我收拾衣物行李,还偷偷塞了许多银两,择日送我去了往江南的船上。
幸运的是,在这艘船上,我竟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阿虎。
他一身补丁素衣依旧干净整洁,白花花的发髻梳得利索,也许是舟车劳顿,他眼下是乌青的。
我二人年岁相仿,可他看上去却比我还要苍老些。
我几乎辨认不出,他是曾经那个少年。
“鹤安,别来无恙。”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同我寒暄。
他告诉我,他叫沈护。因为乡里的口音,所以都叫他阿虎。
我问他这几十年的境况。
他说很好。
船渡三日,唯他一人起居用膳,不见身边有人照料。
我忽然想起那个和他定了婚约的江家姑娘。
江面的风微凉,吹着伏在舷边上的我们。
秋末入冬时节,愈靠近南面,愈是湿冷,不过同东京相比却还是暖和许多。
依照从前的习惯,我沏了一壶正山小种,又搁了几片姜,用以驱寒。
许多年不见了,
也不知他爱不爱喝茶。
阿虎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我试探着开口询问。
“你和那个姑娘......”
茶韵幽香,他似乎品了很久。
直到我为他添第二杯时,他才弱声道。
“她,死了。”
我十分惊诧。
“当年,那家人为了躲我,举家南迁,遇上劫匪抢道,又恰逢天灾,江南大水......”
他顿了顿,像是在极力掩饰声音的颤抖。
“都死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头发紧,淬着酸楚蔓延到眼眶。
待我平复好情绪,又问他:“进京面圣那日,你为何不去?”
“便是那日,她出的事。”
沈护望着脚下湍急的河流,双眼却是空洞的。
“自堂叔出事,沈家一落千丈。我纵使考中,却也做不成官了。那江家人定是不会原谅我的,亦不想同我扯上关系......我就在洛阳安居下来,做点什么维持生计,瑟缩了一辈子。”
阿虎的一生,是残破曲折的。
我很后悔,当时为何没有去寻他。
我道:“如今,又为何想要来江南了?”
“这一辈子,就快要到头了。我想看看......她曾经来过的地方,这是我这一生,唯一所求。”
他捧着《问浮生》的最后一万字。
无声地哭着。
次日,他竟毫无征兆地投了江。
那些往昔的爱恨情仇,与荒唐传闻,也就此没入了滚滚东逝的江水里,随他而去了。
我病了一个月。
船已泊到了江南。
下船前,我再次为阿虎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为我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
天宝三十年,冬。余进京赴约,偶逢一女,彼其善志纯,清风之姿,不染埃世。
吾对之,一见钟情。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