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冷雨泠这边,也是回到她刚到没几天的住处。
弟子居内的装潢极简:居中一张橡木床,案头一盏灵火灯,床下一个蒲团,以及一张桌,一张椅。
看上去素净得不该是个孩子住的地方,但此地气场平和中正,桌椅床三件儿木制品自成一方风水,从而让弟子易于做到静心修炼。
冷雨泠将自己整个儿地平放在木板床上,放任自己的思绪翻飞,飘到停云门的上方,再飘到文习处,最后返回到弟子居。
刚过谷雨,草木又努力生长着,好像要壮大,再壮大,但是到底是什么滋养了它们,是那该死的雨吗?
看着这些疯狂滋长的草木,她又想起了自己刚过的十四岁生辰,那个总是入梦的,血淋淋的生辰。
当天晚上,她又做了那个每晚定时开始的梦。
那是谷雨当天。
她只是存在于那里,像个过客般感受自己的躯体的抽搐。她只记得,唯有真正经历的那一次,身体的主导权是自己。
现在的每一次重复,都像是把灵魂强塞在一个陌生的躯体里,隔了时间的跨度,永恒失去了体验。
冷雨泠看着小小的自己嘶吼着,像一只失去庇护的小兽。
爹娘在自己面前被抽空了生机,直挺挺地,麦秆一样地折倒了,不同深度的血迹顺着雨水慢慢晕开,好像连她的眼睛里也晕染了一抹揩不干净的红。
“天煞孤星啊!!!”
想来应当称作邻里的妇人们跪在那人面前。
“仙长啊,昨日天降异象,那光刹绿刹绿便是直往这冷家冲,这孽便克死爹也克死娘,还被妖邪浸得一双妖目,您一定得——”
抱她的老妪话音未落便七窍流血是咽了气,这人目眦欲裂,似是惊恐又似是不解,生机却是刹那被抽空。
冷雨泠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血淋淋一片是扩散开的红。
但是恍惚间她瞧见月亮向她奔来。
温暖干燥的手托起了她,清清凉凉的感觉覆盖了她,她便再次阖上眼皮。
睁眼便是逐渐熟悉的弟子居。
是了,哪怕来到了这停云岛人人都趋之若鹜的停云岛,也是要修学的。
日课还是占据了生活的大头,文习处学心法,武会场则以武会人。
文习处的教习先生是个严肃的老妪,俗名姓许,虽然严格,却也亲切,第一节课便立下规矩,让弟子们称自己为许老,不可迟到,不可无故缺席,不可心猿意马,不可睡觉。
好在课确实不无聊,许老一字一句皆是认真准备,倒也让这些年岁不大的孩子们有了一种另类的归属感。
而今日,许老讲文史。
“诸位想必知道停云门和停云岛是重名的,今日的课题则是停云门与停云岛的渊源。”
许老顿了一顿,接着道:“而与大家常听到的不同,停云岛这地界本是在停云门之后才随之命名。”
天朗气清,云卷云舒,这名为停云的浮岛上坐落着其中最大的宗门——停云门。
众弟子哗然,在来此之前,大家都是停云岛内镇上百姓的孩子们,而能听到的历史,自然是百姓的历史。家里的长辈从来都是说停云岛内有停云门,从未提过这岛名位居其次的事。
“这停云岛本是鸿蒙大陆的地界之一,地处西南,气候温和湿润,但在百年前的一场地动后,灵气逸散,鸿蒙大陆分裂。
这地界一整个儿地牵动泥泞和积石而起,顺着清炁上升至云中,而后这地界上的百姓们是躁动不安,闹了个天翻地覆,虽然这岛本身就是天翻地覆。”
赵老没有给弟子们疑惑的时间,继续讲述道:
“因着这岛浮游于云中云上,温度低得完全不适宜人类生存,太阳劲头太猛而不可直视。
庄稼几乎是即刻就被冻坏了,一想到这粮食种不成了,没了盼头的百姓叫是苦不迭。
但这时多亏停云门挺身而出。
原本停云门避世隐居,但此刻已到了危重关头,停云门也承载着这份机遇和危难。
多亏了停云门开山祖师们联合布下护岛大阵,才让这于万里高空的岛屿有了分明的四季,百姓得以安居。
而民生安定,停云门也自然成了这宗门之首。”
讲到这里,赵老用内劲御着戒尺把几个打盹儿的弟子敲醒,清了清嗓,总结了这一久远到百姓都或有心或无心遗忘了的历史:
“停云这名字,本身也是一份因缘,百姓因着这赖以生存的地界本就停于云中,也因着纪念停云门挺身而出的魄力,将此处命名为停云岛。”
赵老还讲述了基础的地理与气候,比如不同的云内有不同的气,有的汹涌生雷暴,有的缥缈如冰丝……
冷雨泠也听得入了神,好似不知下午的武会还有她更感兴趣的兵器试炼。
……
七情封印?!这当真是闻所未闻。
鱼知在心里抽了口凉气。
不过发生在这位大能身上倒也不会显得突兀。也能解释通为何她处理问题的方式与寻常孩子有别,气场比她这个修炼了百八十年的大师姐还稳。
此间山水传来几声清越雀鸣,两人都不是热络的性子,鱼知不问,青尘也不主动开口。
山泉汩汩流下,如若不是这个话题的氛围沉重,倒也显得二人之间的气场和煦。
她斟酌了语句,便接着询问细节:“这七情若不封印,她当如何?”
“暴毙而亡。”
青尘又补充道:“且青阳镇的百姓,会陪葬大半。”
像是知晓对方需要时间消化一般,他没等对方的回复,续斟了一杯泉水,静静地细细地品。
鱼知揉了揉眉心,她习惯于这气场中彻底感知不到青尘存在的常态,她这师叔的气场和自然浑而一体,像是个自带的敛息术。
若是常人,只怕抬头低头都要心神一震。
“师叔,您不细说,我便不仔细询问。但师叔告知我此事,定是有其中缘由,请师叔明示。”天下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可以不承担责任的力量,更没有所谓有因无果。
青尘敛眉,将备好的卷轴以内力托出,放至鱼知眼前。
“这是……内门试炼的全册?”
“此事便交付于师侄,师侄也到了收徒的年岁,若那孩子不差,也当结了一桩善缘。”
被青尘用认真的眼神平和注视着,鱼知有些汗颜,这确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师叔既然如此提点,那孩子应当是不差,且她也看好这孩子,哪怕是个因果,如此心性,亦是个能成事的。
哪怕她都叫了好几声小师妹了。
也罢也罢,便看这孩子在试炼的造化了。
……
停云门前峰今日恰巧置身于一片积雨云中,云雾缭绕是迷得弟子们睁不开眼,而授课的外门长老则不然,一派泰然自若之势,至少掌门前来之前是这样。
离虚前来之时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给这授课的长老吓一跳,好在长老也是块老姜,倒也是滴水不漏地稳住了神色。
“掌门前来此处所谓何事?今日恰是这些孩子们择武的日子。”这姓姜名无易的武会长老试探道,也担心是些个急事劳驾这尊大能亲自通知。
“无事,便是来关心下孩子们罢。”离虚平日里没个正型,此时倒也端起了掌门架子,至少外人看不出来这人从前的泼皮样儿。
他摆摆手,示意姜无易继续下去,接着侧身退出主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落座。
哪怕对方表现出了轻松的架子,姜无易这掌事的武会长老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对待此间择武事宜。
一众外门弟子是到得整整齐齐,没到的都被姜无易用神念给吼回来了,蒲团上是座无虚席,倒是显得生气儿十足。
冷雨泠和一众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调息打坐,但与其他弟子不同的是,这一众云霭挡不住她的视线。
从那个家破人亡的冷雨夜之后,她那双转为虬绿的眸子便能看破大部分迷障了。
她到这的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远处石台上的男子,对方没有刻意敛息,但是从这周身气度便能看出其是个久居高位的,透露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和疲惫。
且他这内里气势和昨日那位好心帮忙的师姐倒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相似。
对方对她这不加掩饰的视线倒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挑了挑眉,悄悄儿地想敛个息,但随即又把这诀掐掉,继续不动如山地坐着。
冷雨泠不知对方用意,便也没去深究,天没塌到她身上,她就当天是天。也是这时,她才加入调息的大队伍。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姜无易清了清嗓,将除了冷雨泠在外打坐的诸位唤醒:
“今日武会不练基本功,按期举行诸位期待已久的择武会。”
不等众弟子反应,他便以内力挪移武会内演武场的阵眼,众人一阵眩晕,待回过神来,眼前便出现了十八般兵器与草木制作的人型靶子。
“十八般兵器分九长九短,诸位先去以内力链接,从中择拣链接最深刻,使用起来最自如的。”姜无易一边说着一边用内力链接其本命长枪,内力游走凝如长丝浸入长枪,像是在二者间生了根。
“如此便是链接最佳者,直接拿走即可,兵器台会自动幻化出一样的制式武器,用作诸位的外门训练。”
姜无易说罢正准备将弟子们分批提速择拣,这时一个柔和而干净的嗓音响起:“如若是这十八般兵器都链接不上呢?”
众人便是都将注意力给到这个提问的男子身上,哪怕是外门弟子的一身素净短打也是穿出了个玉树临风的世家子气度。
莹白如玉的皮肤配上了狭长的眼眸,雪白的长发高高竖起,而单眼皮愣是被这深邃的眼窝撑出一道似是双眼皮的痕迹,唇角似乎一直向上翘着,鼻尖微微翘起,山根高耸。面容似乎是妖冶得有些过分。
声音倒是和这面容匹配,感觉阴盛阳衰,偏偏骨架高大,他又站得笔挺,看着像是身子给头捉了妖。
“那就找些稀奇玩意试试,兵武海中各式各样的,什么笔、筷子、瓢……”姜无易倒是平常心地继续说,直到瞥见弟子们的眼神越发怪异,他也就咽下了后续心中的一大串预选。
“先去试试罢,万千兵器,如若都不可链接,就以自身为兵罢。万千微尘,皆在一念。”
姜无易给了一个郑重的答案,弟子们也敛了神色,纷纷起身前去择拣。
冷雨泠跟着人数最少的一支队伍,从鞭开始链接。
轮到她时,这鞭只是泛起淡淡青光,便像是萤火一般碎裂了。
倒也不是她不想,只是对这劈砍挑刺的近身兵器不感兴趣,太过直接,总觉得欠了一点什么。
接着是斧钺棍戟锏,棒拐钩叉环。
哪怕到了人数最为众多的刀剑枪,也无一例外地链接不上。
从择拣地界走出之后,她低着头复盘链接的感受,感受着年龄参差不齐的外门弟子们忍不住呐喊的激动,一时忘了注意身边人探究的眼神。
先前那个提出疑问的男子也是两手空空,注视着冷雨泠的眼神很是认真,像是在剖析某个思索已久的问题。
远处的离虚也将视线移到此处,不过是对着那个盯着她的男子,而非冷雨泠。
离虚观察的同时掐了个敛息术,没有惊动任何一人,但是这场景让一向热络的掌门也不自觉拧了眉头。
直到姜无易带着学术求知的精神,用中气十足的大嗓门打断了各有心思的三人:
“嚯,一来就是俩,你们俩便跟我去兵武海去花些时间测出来罢,若是这都没有,便直接炼体。”
冷雨泠对此倒是预料之中,连感情都不能主观调动,何谈链接呢。
她倒是忘了刀剑无眼亦无情。
不过为何是海呢?停云岛无海,是长辈们口口相传下来的道理。
姜无易直接气血上涌就下了最后通牒,也没管边上的掌门,内劲化气,托着二人就是缩地成寸挪移至云海。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三人便到了兵武海。
说是海,实际就是后峰的岛中深谷,兵器的气旋涌动得像浪涛阵阵,锋锐的杀气武意更是化作绵绵的云海,不可直视亦不可细听,略一耳闻像是千骑齐奔,像是话本中提到的海了。
不过冷雨泠从没来过后峰,虽然被迅速的空间扭转恶心得难受,但她到底是个孩子,对此处也是仔细观望。
身旁的青年却是依然笑呵呵的,没有什么旁的动作。
涌起的气旋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吸力,心志稍有不定者于此怕是要直接一跃而下。
但这一大一小俩孩子都跟没事人似的。
姜无易倒是多了几分青睐和惊讶,便也不啰嗦:“盘膝而坐,调息,然后跟着我的指引来。”
二人闻言便是席地而坐,姜无易将神念与内识全部链接至兵武海,再化去戾气,只留下武念,灌注到此二人神府。
姜无易的内力带着一股子至刚至烈的火气,将万千兵器的神威催发到极致,冷雨泠是当即就被震得口鼻出血。
这种感觉实在是难熬,兵器一个二个与她擦身而过,有的还要趁乱给她两下。
她记得这种痛觉,小时候感受到怎么着也要掉点眼泪。
现在眼泪是掉了,但是她并不想掉,也不知道为何掉,心中是古井无波,或者说一潭死水罢。
眼前光怪陆离纷繁乱人眼,她像是在山中穿行的蚂蚁,信息流通太过于迅猛,以至于什么都感受不清。
不知道在此呆了多久,冷雨泠唇角和人中的血迹都干涸凝结成一个个深褐色的斑块,她终于得以停留。
她第一次感受到契合,那个武器身后的持有者没有驱逐她或者远离她,而是像一道白虹直接融入她的神念。
“成了。”
她听到姜长老的肯定语气,但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而是将体内所有气息都灌入此间武器——一柄长弓。
她感受到体内的气息攀升,汇聚到谭中,再向上攀升至口唇,一声低沉而带着神兽威压的龙吟自肺腑而出,响彻云霄。
咦?怎会有龙吟?!
第2章 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