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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剑高悬6

入院的第十二天,窗外又下起了雪。

日期滑向深冬,越往后晴天越来越少,凪夜一象征性地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坐在窗前看雪。

平常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猛地被拉缓时,人通常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煎熬。凪夜一用了昼夜颠倒的混乱一周来渡过这种煎熬,从前几天开始,他已经能够做到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了。

“凪君,这样坐着不冷吗?”

身后传来护士小姐关怀的询问。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回答,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十束多多良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呀~虽然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但这个温度对我们来说想感觉到冷还是有点困难呢。”

护士听见声音转过头,顿时对他口中的“我们”有了数。

——最近这伙打扮得奇奇怪怪的社会闲散人士经常出入医院,看行为作风总感觉不像什么好人。

染着一头很不正经的金发,身上挂着叮叮当当怪里怪气的铁片铁链,抽烟——虽然会自己进吸烟区,喝酒——试图把酒带进医院被抓包。

人多的时候会在病房里头大声吵闹,还有个矮个子,每次来的时候都堂而皇之地在医院大门前头玩滑板,速度太快吓到不少行人,反而会对提出抗议的人摆出恐吓的表情……总之从头到脚一副无良混混的风气,让人很难生出好感。

偏偏这样一群人里头,似乎有凪夜一的监护人。再加上这孩子的入院原因是重度营养不良,眼前这群人的情况就更让人头疼。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这样视而不见,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说教的姿态:“小孩子是很怕冷的,跟大人的情况不一样。你们怎么穿都没关系,但是请顾及一下凪君的身——”

镰本:“啊?!”

护士被吓得一缩,刚刚积攒起来的勇气烟消云散。

“镰本。”一只手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摆出这种表情啦。”

金发胖子脸上凶恶的表情奇迹般地收了起来。拍人的是位纤细的青年,长了一张清秀的脸孔,脸上总是挂着弧度很有亲和力的笑。

“抱歉,这家伙不是故意的。”他善意地解释,“夜一确实不太怕冷……”

“哟凪!快起来!我们来接你出院了!”

“在窗户前头发什么呆啊你!走了!”

十束还正在解释,身后两三个家伙已经越过他往病房里走了。几人的嗓门都挺大,热情四射——这段时间他想方设法地带不同的人过来探病,现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吠舞罗的家伙有些时候是有点难以接触,不过,不论是冷脸还是排斥的态度,永远不会是他们留给同伴的东西。

发现这群人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好,护士小姐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凪夜一的反应——他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就回过头,冰绿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锁定门口的这些身影。听见说要走,点了点头,立刻弯下腰去穿鞋。

凪夜一是个沉默、甚至有点冷漠的孩子。

接触过他的护士都知道,这孩子安静懂分寸、从不给人造成麻烦,相对的对外界反应很淡,其实并不好相处。只是年龄和苍白的外表很好地削弱了这一点,让他的冷淡一转为令人怜爱的安静,变得情有可原起来。

“去哪儿?”凪夜一问道。

十束朝他眨了一下左眼:“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回吠舞罗啦。”

因为住在医院并没有让他的身体情况好转,草薙一挥手,决定还是把人接回来。再鉴于十束是个无拘无束不靠谱的家伙,凪夜一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吃住都在吠舞罗内。

时隔十多天再次走上街道,凪夜一的心情有点恍惚。

半个月之前,他为了找回狱门疆,在路上撞到了十束。半个月以后,他的一只手被十束牵着,和他一起往曾经逃出过一次的地方走。

一起来接他的几个家伙出了医院门陆陆续续说有事离开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身边也在飘雪。身边路过的人仍然像影子,仍然单调,但不再散发出从前那样令人窒息的空无感。

“多多良。”他忽然出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个称呼是两人一起抽纸条抽出来的,因为十束觉得“十束多多良先生”这个称呼实在是太奇怪了。八田最开始还因为凪夜一直呼十束名字这件事闹过点别扭,自己被叫过一次名字以后臭着脸夺门而去,隔天直接老实了。

十束冷不丁听见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诶?什么?”

凪夜一埋着头走路,从十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雪蓬蓬的头顶、和一小片冷白色的侧脸。

“我身上。”凪夜一盯着积雪的路面,声音很轻。“有什么是你想要拿走的?”

这是个突兀的、尖锐又刺人的问题,很容易衍生出很多不妙的发展。凪夜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十束只花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就理解了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善意是要有支撑的。他浸泡在善意里,起码要知道代价是什么。

“没有哦。”他有点惊奇地道,“夜一是在不安吗?”

没有哦。

凪夜一学着他的语气在心底回答道。

不安的来源只会是脱轨的事态和来源不明的危险。多多良很弱,雾气一刀就能解决,所以不会产生不安。只有不解。

“嘛,一般来说,是会有这种想法呢。为了某些[利益]去帮助别人什么的。”十束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不过在我看来,对人好不需要理由什么的吧?只是因为想做所以那么做了,很简单的事啦。”

凪夜一的心脏重重一跳。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飞速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对方能吓死人的话上面移开,生硬地转移话题:“之前问多多良的事情。想好了吗?”

十束还是没反应过来:“诶?什么??”

凪夜一停住脚步,抬抬起头,眼中盛装着十束多多良浅浅的倒影。

“愿望。”

十束多多良也停下脚步。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一定要许吗?”看见凪夜一疑惑的目光,他舒展眉头笑了一下,“没什么。心愿是很沉重的东西吧?夜一提到它的时候表情不太好,总感觉你其实很讨厌这个呢。”

凪夜一又产生了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但他的手被十束拉着,想逃也逃不了,只能低下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抓住胸前挂着的狱门疆。

“那是我的【规则】。等价交换,我得到了某样东西,就要有对等的付出。”

十束眨了一下眼睛,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轻轻戳了戳凪夜一的手背。

“交换……那你得到的东西,是这个挂坠吗?”他语气温和地问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急匆匆的,似乎就是为了把它抢回来呢。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能给我看一看吗?”

霎时间,一股猛烈的寒意顺着凪夜一周身走了一圈。

十束多多良伸到面前的那只手如同破损磁带放出的影像一般扭曲起来,变成几张漆黑阴森的脸庞。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不要给他……不能给他!你忘了曾经的教训了吗?!说到底人都是一个样,天性卑劣贪婪又恶毒,你还想再跳进海里捞一次是不是?!

另一个声音恹恹地说:好孩子游戏差不多也玩够了吧……该走了。非要试出来不好的东西才肯死心吗?

凪夜一浑身僵硬地伸出手,把颈上的挂坠取下来,放进十束多多良摊平的掌心。

有着亚麻色中长发的青年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枚外型诡异的物品,被惊了一下:“呜哇……这个手感……”

【捏起来有点奇怪啊。】

“这些眼睛是怎么做的?颜色很好看啊,像真的一样。每面都有,是骰子吗?”

【眼睛的颜色有点意思。不要摆出这种紧张的神情嘛……对了,你不是让我许个愿吗?这个我挺喜欢的,给我怎么样?】

第一个发现狱门疆的人,借着许愿的机会,把它从自己手里抢走了。

其实许愿的人对它根本不感兴趣,但因为它对自己很重要,所以在对方那里也有了价值——能轻而易举看到自己捡来的小玩具崩溃的价值。

后来凪夜一杀了他,从一地血淋淋的残肢里头捡回了这枚方块。

“不过,果然我还是有一点好奇。‘对等的付出’是指什么?你得到了这个挂坠,就必须要接受许愿的规则吗?”

【您……您不是神吗?既然是神,那什么都能做到对吧?!能救救我女儿吗……求求您,求求您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它对你的重要性一定超乎想象。愿望这个东西,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背负的啊。”

【救不了……救不了!!你算什么神啊?!你把我的女儿害死了……恶魔!!我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你凭什么还能悠哉游哉地活着?!你……你——!!】

第二个发现狱门疆的人,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来找他,希望他能把她救活。

但死人是救不活的,原本跪着请求他的人夺走了放在神社供台上醒灵的狱门疆,将它扔进了海里。

凪夜一跳下海,在冰冷的海中漂了两天,找回来以后举着它看了一会,顺着一道迎头打来的海浪,沉进了海底。

“既然避免不了,那我也来许个愿吧。”十束把挂坠的绳子牵起来,狱门疆上数只蓝色的眼睛在雪中闪着浅浅的光泽。下一秒,它被好好地挂回了凪夜一脖子上——在少年骤然瞪大的眼瞳之中,十束煞有介事地合拢手掌,闭上眼睛,一副对着生日蛋糕许愿的样子。

他说:“我的愿望是,夜一的身体能赶快好起来。”

说完这句,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试探性地问道:“……应该可以吧?”